贡院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终于再次洞开,这一次,迎接的不再是揣着忐忑踏入考场的士子,而是无数颗被煎熬得滚烫、渴望知晓命运的心。放榜之日到了。天色未明,贡院门前那条宽阔的青石板官道,早已被黑压压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空气中蒸腾着汗味、脂粉味、劣质熏香味,以及一种几乎凝固的、令人窒息的焦灼。人头攒动,无数双眼睛死死盯住那面依旧紧闭、被衙役严密守护的八字照壁。
“悦来居”二楼那扇临街的窗户半开着。林锦棠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静静伫立窗后。下方汹涌的人潮喧嚣如海潮般涌来,她却像礁石般沉稳。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窗棂上粗糙的木纹。桌案上,那本翻开的《王摩诘诗选》被风掀动纸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林大山在狭窄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熊,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脚步沉重地踏在楼板上,每一步都让整个房间似乎跟着震颤一下。
“棠儿……”他终于忍不住停下,声音干涩紧绷,像是被砂纸磨过,“这心……跳得跟揣了兔子似的!要不…爹还是挤进去看看?爹力气大,挤得动!”他搓着布满老茧的大手,眼神急切地望向窗外那片黑压压的人头。
林锦棠转过身,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但微微抿紧的唇线还是泄露了内心的波澜。她轻轻摇头,声音清泠却带着安抚的力量:“爹,安心等。挤进去也未必看得清,反惹一身狼狈。该来的,自然会来。”她走到桌边,倒了一碗凉白开递给父亲,“喝口水,定定神。”
林大山接过碗,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水渍顺着嘴角流下也顾不得擦,长叹一声:“唉!爹知道你稳得住,可爹……爹这心里头,比当年在矿上等着发工钱还焦躁!这可是……可是天大的事啊!”他颓然跌坐在床沿,双手紧握成拳,骨节发白,目光却依旧死死锁在窗外贡院的方向。
日头渐高,空气灼热。贡院大门内终于传来一阵响亮的铜锣开道声!
“肃静——!府试放榜——!”
喧哗的人群骤然死寂,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喉咙。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死死钉在照壁上。鲜红的榜纸如同一条燃烧的赤练,在青砖照壁上缓缓舒展。
“中了!爹!我中了!我是第三十七名!”狂喜的哭喊刺破寂静。
“唉……”沉重的叹息和失魂落魄的踉跄紧随其后。
林大山再也按捺不住,“腾”地站起,庞大的身躯猛地冲到窗边,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布满血丝的双眼像着了火的炭,在榜单上那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拼命搜寻,口中无意识地念念有词:“没有……不是……下一个……老天保佑……棠儿……”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呼吸却越来越粗重急促,胸膛剧烈起伏。林锦棠也走到了窗边,站在父亲身侧,看似平静,但扶着窗棂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
榜单很长,从低到高。林大山的目光像着了火的炭,从最底端开始,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往上烧灼,跳过陌生的,掠过模糊的,心焦如焚。
忽然,他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狠狠劈中!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响。他猛地扭过头,脖子发出僵硬的“咔”声,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女儿,那眼神里爆发出难以言喻的狂喜、不敢置信和一种近乎恐惧的激动。
“棠……棠儿……!”他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手掌指向窗外榜单的方向,指尖也在疯狂地颤抖,“快看……看前面!最前头!最前头啊!你的名字!在那儿!最高的那个!”
林锦棠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间提至喉咙口!她顺着父亲颤抖的手指望去,视线越过下方攒动的人头,精准地刺向那张赤红榜单的最顶端——
云州府癸卯年府试正案首:安平县 林锦棠
那三个字,墨黑如铁,力透纸背,赫然高悬于所有名字之上!如同黑夜天幕上最夺目的星辰!
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的喧嚣瞬间退去。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口炸开!眼前竟有片刻的眩晕,她下意识地抬手扶住了窗框,指尖冰凉。案首!秀才!生员!
就在这时,客栈楼下骤然爆发出一阵比方才任何一次都要响亮、都要急促的铜锣声!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捷报!捷报!恭贺安平县林锦棠林老爷!高中云州府癸卯年府试正案首!荣膺生员!捷报传喜,福荫桑梓——!”
高亢嘹亮的报喜声穿透楼板,如同惊雷般在小小的“悦来居”炸响!紧接着便是纷沓杂乱的脚步声和掌柜伙计惊喜交加的喧哗,一路朝着二楼这间简陋的客房奔涌而来!
“砰”的一声,房门被猛地撞开!
当先冲进来的是两个身着大红号衣、帽插金花的府衙报子,满面红光,喜气洋洋。一人手中高擎一面卷起的红绸旗幡,另一人双手托着一个朱漆托盘,盘中赫然放着一套崭新的青色襕衫和一方沉甸甸的银锭!紧随其后的客栈掌柜胖脸上堆满了前所未有的谄媚与激动,身后跟着几个探头探脑、满脸好奇与羡慕的伙计。
“恭喜林老爷!贺喜林老爷!高中案首!魁星高照,文曲临门啊!”为首的报子声音洪亮,对着林锦棠便是深深一揖到地,“小的们奉府台大人钧令,特来为林案首报捷!府台大人亲批朱卷,赞林老爷‘识见超卓,当为本府翘楚’,实乃我云州文坛盛事!大人着令,请林老爷三日后辰时,至府学明伦堂,行簪花礼,拜谒学宫!”他语速极快,字字清晰,透着官家差役的干练。
林大山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看着那崭新的襕衫和代表功名的旗幡,这个铁塔般的汉子,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呜咽,猛地用蒲扇般的大手捂住了脸,滚烫的泪水瞬间从指缝中汹涌而出,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好……好……好孩子……爹的……好闺女……”
林锦棠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腾的巨浪,稳住微微发颤的手,对着报子郑重地拱手还礼,声音清朗:“有劳二位差官。林某谢过府台大人恩典。”
“不敢当!不敢当!林案首折煞小的了!”报子连忙侧身避让,脸上笑容更盛,将托盘恭敬地奉上,“林案首,这是生员衣冠及府衙恩赏的喜银,请查收。”
林锦棠伸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光滑的襕衫料子,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踏实感终于落了下来。
“哎呀呀!恭喜林案首!贺喜林案首!小人就说嘛,林案首天庭饱满,骨骼清奇,一看就是文曲星下凡!”客栈掌柜挤上前,搓着手,脸上笑开了花,“小店真是蓬荜生辉,能得案首下榻!这几日的房钱饭钱,小人做主,全免了!权当小店一点心意,沾沾文曲星的福气!日后林案首飞黄腾达,可别忘了咱这小小的‘悦来居’啊!”他一边说,一边指挥伙计,“愣着干嘛!还不快给林案首和林老爷上最好的茶!再去买挂最响的炮仗来放!”
林锦棠对掌柜微微颔首:“掌柜客气了。房钱饭钱该多少便是多少,林某不敢僭越。”
“不不不!林案首千万别推辞!这是小人一片诚心!您高中案首,这是多大的喜事,整个府城都轰动了!小店能沾光,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掌柜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态度坚决。
就在这时,门外走廊又传来一阵喧哗,几个住在隔壁或楼下的学子挤在门口,脸上表情复杂,有羡慕,有震惊,也有掩饰不住的探究。其中一个穿着绸衫的年轻学子,正是之前童生试后对林锦棠颇有微词的那个,此刻涨红了脸,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一步,对着林锦棠深深一揖:“林……林案首,在下……先前多有失礼,实乃井底之蛙,不识泰山!今日方知案首才学,如皓月当空!佩服!佩服之至!”语气带着几分尴尬,却也透着真诚的折服。
林锦棠平静地回礼:“兄台言重了。林某侥幸而已,学问之道,永无止境,还需向诸位同窗请教。”她不卑不亢的态度,让门口几位学子的神色缓和不少,纷纷拱手道贺。
当林锦棠的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光滑的襕衫料子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踏实感终于落了下来。秀才!她不再是那个在族学中备受刁难、在考场上需要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的童生林锦棠了。生员功名在身,意味着她真正踏入了士林的门槛。
林大山抹了把脸,看着那象征身份的襕衫,又看看女儿沉静却难掩锋芒的侧脸,忽然咧开嘴,露出一个混杂着泪水和无比自豪的笑容,声音洪亮地对报子和掌柜说道:“多谢!多谢各位!同喜同喜!我闺女……我闺女是秀才老爷了!还是案首!”这朴实的宣告,充满了父亲最纯粹的骄傲。
报喜的喧闹渐渐平息,报子留下贺礼和详细的口谕(簪花礼时间地点)后便告辞离开。掌柜的也识趣地带着伙计退下,临走前还连声说稍后送席面上来。
房间里终于只剩下父女二人。喧嚣散去,唯余桌上那套崭新的青色襕衫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象征功名的旗幡斜倚在墙角,红绸如血。
林大山走到桌边,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襕衫光滑的料子,动作轻柔得像怕碰坏一件稀世珍宝。他眼眶又红了,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棠儿……这……这就是秀才老爷穿的?真……真好料子……”他抬头看着女儿,眼中是化不开的疼惜和骄傲,“爹……爹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看到我闺女穿上这个!爹……爹高兴!爹就是……就是心疼你,这一路,太不容易了……”说着,声音又哽咽起来。
林锦棠走到父亲身边,握住他那双因常年劳作而布满厚茧、此刻却微微颤抖的大手,温声道:“爹,都过去了。你看,女儿不是好好的?还考了个案首回来。这青衫,是女儿用笔挣来的铠甲,往后,咱们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好!好!”林大山用力点头,反手紧紧握住女儿的手,仿佛要传递给她无尽的力量,“爹信你!爹知道你本事大!往后……往后爹还是你的大山,谁也甭想欺负我闺女!”他挺直了腰板,脸上那份属于父亲的守护决心更加坚定。
林锦棠看着父亲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持,心头暖流涌动。她走到窗边,府城的万家灯火在她沉静的眼底流淌。远处隐隐传来的丝竹宴饮之声,提醒着她此刻身份已然不同。
“案首?女秀才?”她低低地、近乎无声地重复着这两个如今紧紧扣在她头上的称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襕衫光滑的领缘。烛火在她清亮的眸子里跳跃,映出一丝初露的锋芒,也沉淀下更深的思虑。府试案首只是踏出了更艰难一步的开始。而“女子”二字,永远是她功名路上最沉重也最危险的烙印。
窗外,府城的夜繁华依旧,笙歌隐隐。窗内,新晋的案首秀才林锦棠静立如松,身影被烛光拉长,投在墙壁上。那身影,似乎比放榜前更加挺拔,却也承载了更沉的重量。簪花礼在即,那将是她以女子之身,第一次正式踏入象征着儒家正统权威的府学明伦堂。
她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夜气,眼中最后一丝波澜归于沉静。路,已在脚下。她拿起那本《王摩诘诗选》,却并未翻开,只是轻轻合上。田园的恬淡暂时退场,属于林锦棠的风云,才刚刚卷起更为汹涌的波澜。
与此同时,八百里加急的报捷文书,如同插上了翅膀,沿着官道,朝着那个偏僻的、名为青石村的小山村飞驰而去。
数日后,黄昏。
青石村笼罩在一片静谧的暮色中,炊烟袅袅。村口那株老槐树下,几个顽童正追逐嬉闹。
“二狗子,你跑快点!”
“看我抓到你!”
突然,一阵急促如雨点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乡村的宁静!
“啥声音?”一个拖着鼻涕的孩童停下脚步,茫然地望向村外小路。
“马!是马!”另一个眼尖的孩子尖叫起来。
两匹快马卷着烟尘,旋风般冲进村口!马背上,正是两名风尘仆仆却精神抖擞的县衙差役,皂衣鲜明,背后斜插着象征捷报的红色小旗,在夕阳下格外醒目。
“捷报——!安平县青石村林锦棠林老爷!高中云州府癸卯年府试正案首!荣膺生员!捷报传喜,福荫桑梓——!”
“捷报——!安平县青石村林锦棠林老爷!高中云州府癸卯年府试正案首!荣膺生员!捷报传喜,福荫桑梓——!”
洪亮高亢的报喜声,如同惊雷炸响,瞬间传遍了小小的青石村!老槐树下嬉闹的孩童呆住了,田埂上扛着锄头归家的农人停住了脚步,各家各户的门窗猛地被推开,一张张惊愕、茫然、随即是难以置信的狂喜面孔探了出来!
“啥?锦棠?案首?生……生员?”林老族长正捧着粗瓷碗在自家院中喝粥,闻声手猛地一抖,半碗稀粥“啪”地泼洒在青石板上,他却浑然不觉,只颤巍巍地站起身,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村口那两匹快马和报喜的差役,嘴唇哆嗦着,“秀才……案首秀才……我的老天爷啊!祖宗显灵!祖宗显灵了!”他激动地连连跺脚,对着堂屋里的祖宗牌位方向就拜了下去。
隔壁院子里,正在喂鸡的林三婶手里的簸箕“哐当”掉在地上,鸡群惊得四散飞跳。她一把抓住旁边路过的邻居王婆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王婆子!你听见没?听见没?是锦棠!锦棠中秀才了!头名!头名啊!”
“哎哟喂!听见了听见了!”王婆也激动得拍大腿,“了不得!了不得啊!女秀才!头名!我们青石村祖坟冒青烟了!”
周氏正在灶间忙碌,准备着简单的晚饭。那一声穿透力极强的“捷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心口,手中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铁锅里。她猛地冲出灶房,扶着门框,脸色瞬间煞白,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案首!秀才!她的女儿!那个从小被族老们鄙夷、被同窗排挤的女儿,竟然真的……真的考上了!而且是案首!巨大的惊喜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但紧随其后的,是更深切的忧虑——那柄名为“女子身份”的利剑,是否也悬得更高、更近了?她下意识地看向女儿紧闭的房门,那里空荡荡的,心也跟着空了一下。
短暂的死寂过后,整个青石村如同被点燃的油锅,彻底沸腾了!
“林家闺女中秀才啦!还是头名案首!”
“老天开眼啊!我们青石村出文曲星了!还是女文曲星!”
“快!快去林家!道喜去啊!”
“放炮!谁家有炮仗?快拿出来啊!”
惊呼声、赞叹声、狂喜的叫喊声此起彼伏。村民们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向村东头那间简陋的农家小院。腿脚快的二牛已经点燃了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过年剩的炮仗,“噼里啪啦”的脆响在暮色中炸开,硝烟味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弥漫开来。
林家那扇原本毫不起眼的柴门,瞬间被汹涌的人潮围得水泄不通。林老族长被几个族中后生搀扶着,颤巍巍地挤在最前面,老泪纵横,对着那两名下马报喜的差役连连作揖:“官爷辛苦!官爷辛苦!劳烦跑这一趟!小老儿代林家,谢过官爷!谢过朝廷恩典!同喜!同喜啊!”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又转身对着围观的村民高喊,“都听见了?锦棠!我林家的好闺女!给咱们青石村争了大光了!案首秀才!开天辟地头一份啊!”
差役面带笑容,将盖着红印的捷报文书副本恭敬地递给老族长:“老族长,这是府衙的捷报文书,请收好。贵府的林锦棠林老爷,才华横溢,连中两元(县试、府试案首),深得知府大人器重,实乃贵村之福,本县之光啊!”
“是是是!官爷说得是!托祖宗洪福!托朝廷恩典!”老族长双手颤抖地接过文书,如同捧着圣旨。
周氏被闻讯赶来的邻里妇人簇拥着,七嘴八舌的道贺声将她包围:
“周家妹子!大喜啊!天大的喜事!”
“锦棠这孩子,打小我就看出不一般!聪明!有出息!”
“哎哟,周嫂子,你这下可熬出头了!秀才公的娘!以后可是要享福了!”
“就是就是!快说说,锦棠啥时候回来?咱们可得好好给她接风洗尘!”
周氏脸上泪痕未干,努力挤出笑容回应着,心里却五味杂陈:“多谢……多谢各位嫂子婶子惦记……孩子……孩子还在府城,过些日子才回……”她下意识地再次看向女儿空荡荡的房间,那份沉甸甸的忧虑,在巨大的喜庆浪潮中,像一块无法融化的寒冰,沉沉地压在心底。女儿走得越高,这秘密暴露的风险,也就越大。这份泼天的荣耀背后,是更加如履薄冰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