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府的秋意,在肃杀与期盼中抵达顶点。江南贡院,这座矗立于秦淮河畔、象征着江南文脉最高圣殿的庞大建筑群,如同一头蛰伏的远古巨兽,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缓缓张开了它森严的口——乙酉科江南乡试,终于开闱了!
寅末卯初(凌晨五点),天幕依旧如墨。贡院外东西辕门前的广场上,却已是人声鼎沸,灯火如昼。数千名来自江南各州府的秀才们,背负着沉重的考篮,怀揣着沉甸甸的梦想与挥之不去的忐忑,汇聚于此,汇成一片涌动的人潮。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焦虑、汗味、提神药草的刺鼻气息,以及一种近乎凝固的、名为“命运”的沉重感。灯笼火把的光影在攒动的人头上摇曳不定,映照着一张张或年轻意气、或饱经风霜、或踌躇满志、或忧惧重重的脸庞。
锦棠一行七人,在陈安沉稳的护卫下,早早便到了辕门外指定区域。她们身着统一的月白细布襕衫,在如海潮般的男性士子中,如同几株素净的修竹,格外醒目。周围投来的目光依旧复杂难辨,好奇、审视、探究、不加掩饰的轻蔑、甚至等着看笑话的戏谑,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流言的阴霾并未因贡院的威严而消散,但此刻,锦棠的心已沉静如古井深潭,波澜不兴。她目光澄澈而坚定地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贡院深处那高耸入云的明远楼,以及其下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如同巨大蜂巢般的号舍轮廓——那里,才是决定一切的终极战场,是龙是虫,皆在此一举。
“小姐,万事小心。饮食药物皆在考篮下层隔板内,务必按时服用,保重身体为要。”陈安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关切与沉甸甸的期许,目光紧紧锁在锦棠身上。
“锦棠!我们一起努力!你一定要好好的!我们等你出来!”柳湘云紧紧攥住锦棠微凉的手,声音因激动和担忧而微微发颤,眼圈已然泛红。
陈婉如、苏静瑶、赵书仪、孙小菱等人也纷纷围拢过来,目光中交织着鼓励、信任与无法掩饰的忧虑,千言万语化作无声的凝望。
锦棠迎着同伴们的目光,也望向陈安,用力地、无比郑重地点了点头,眼神坚毅如淬火之钢:“放心。” 仅仅二字,却重逾千钧。
卯时正刻(清晨五点),沉重如山的贡院大门,在令人牙酸的巨大“吱嘎——”声中,缓缓开启。如同开闸泄洪,早已躁动不安的士子人流,在兵丁和号军此起彼伏、声嘶力竭的厉声呵斥与强力推搡下,开始缓慢而艰难地向内涌动。每一步都如同在泥泞中跋涉。
第一道炼狱:唱名搜检!
锦棠她们随着汹涌的人流,排成蜿蜒曲折、不见首尾的长龙,在压抑的沉默和粗重的喘息声中,一点点挪动到“仪门”前的开阔地。前方高台之上,数名身着绯红或青色官袍、神情冷峻如铁的提调官、监临官正襟危坐,如同庙宇中的判官。吏员手持厚重的朱砂名册,用洪亮而毫无感情的刻板声调,按府县顺序,逐一唱名:
“江宁府上元县,张子谦!”
“江宁府江宁县,刘文彦!” (那湖绸士子也在人群中,闻声脸色微变,低头整理衣冠)
“云州府青石县,林锦棠!”
当“林锦棠”三个字被吏员清晰、洪亮地唱响在肃杀的黎明空气中时,周遭瞬间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聚焦过来!锦棠面色沉静如水,挺直纤细却坚韧的脊梁,朗声应道:“学生在!” 随即在两名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鹰隼的搜检婆子(专司检查女考生)示意下,走向旁边用深色厚布幔严密围起的临时搜检棚。
搜检之严苛,近乎凌辱!
考篮被粗暴地打开,里面每一件物品——笔墨纸砚、蜡烛、食物(必须是切开验看的糕饼、馒头,以防夹带)、药品(需有清晰药铺印记)、甚至替换的里衣布袜,都被一一仔细翻检、用力捏碎、掰开揉烂查验。考篮本身被反复敲打、摸索、按压,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藏匿微小字条的夹层或暗格。
两名搜检婆子动作粗鲁,眼神冰冷,毫无尊重可言。锦棠需要解开外衫襕衫,只留贴身小衣,在初秋清晨的寒气中,接受从头到脚、近乎剥皮拆骨般的严密检查。乌黑的长发被解开披散,发簪被取下仔细查看内芯;鞋袜被强行脱掉,检查鞋底鞋帮的每一道缝线;粗糙的手指甚至毫不避讳地捏过衣领袖口的缝线、腰带的夹层,冰冷的触感带来阵阵屈辱的战栗。
冰冷的目光在身上寸寸游移,粗粝的手指触碰着肌肤,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抑与羞辱感。锦棠紧闭双眼,贝齿紧咬下唇,几乎要沁出血来,强行压下翻涌的怒火与难堪,心中反复默诵沈师的箴言:“心若磐石,八风不动……志在青云,何惧浮云蔽日……” 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刻地体味到,身为女子踏上这条荆棘之路所额外背负的沉重枷锁。
搜检完毕,确认无夹带,搜检婆子如同丢弃一件物品般,冷冰冰地丢下一句:“进去吧。” 锦棠迅速而沉默地整理好衣衫,重新束起长发,簪好发簪,提起被翻得一片狼藉的考篮,挺直如竹的脊梁,目不斜视地走出那令人窒息的布幔。外面那些或同情、或嘲笑、或探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此刻已如尘埃般无法沾染她分毫。
按号入舍!穿越“龙门”!
通过搜检的士子,如同被驱赶的羊群,在号军凶神恶煞般的呼喝与推搡下,涌过象征性的“龙门”,挤入贡院内部那令人震撼的天地!
眼前豁然开阔,却又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压抑感攫住!一片极其开阔的青石广场,被纵横交错、高达丈余的厚重石墙分割成无数条狭窄幽深的巷道。每一条巷道两侧,便是密密麻麻、如同蜂巢般排列的号舍!号舍依《千字文》排序,“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无穷无尽,一眼望不到头。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石灰水味、新木材的刺鼻气息、陈年汗渍的酸腐味,以及一种沉淀了无数考生汗水与泪水的、令人心悸的陈旧压抑感。
“云州府青石县林锦棠,洪字叁拾柒号!” 一名面容黝黑、声音嘶哑的号军核对名册后,不耐烦地指向其中一条幽深巷道。
锦棠深吸一口带着复杂气味的空气,提起沉重的考篮,在狭窄得仅容一人勉强通行的巷道中艰难前行。两侧是高耸冰冷、隔绝了大部分天光的厚重砖墙,脚下是坑洼不平、湿滑的青石板路。光线昏暗,只有头顶一线狭窄的天空透下些微天光。终于,在巷道中段,她找到了未来九天六夜的“栖身之所”——洪字叁拾柒号。
眼前的景象,让早有心理准备的锦棠,心头仍是不由自主地一沉。
号舍极其逼仄!宽不过三尺(约1米),进深仅四尺(约1.3米),高约六尺(约2米),形同立棺!三面是粗糙冰冷、布满污渍的砖墙,正面敞开无门,毫无隐私可言。舍内只有两块布满毛刺、散发着霉味的粗糙木板——白天,一块架在离地约一尺高的凹槽上充当座椅,另一块架在更高处的凹槽上便是书案;夜晚,将上层木板费力放下,与下层勉强拼合,便是仅容人蜷缩如虾米般侧卧的“床铺”。墙角,一个散发着浓烈刺鼻骚臭的粪桶,便是这方寸之地唯一的“方便”之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锦棠强压下胃里的翻腾和心头的沉重。她放下考篮,如同布置战场般,开始艰难地在这方寸之地安顿。将笔墨纸砚、蜡烛、食物(硬邦邦的切开馒头、咸菜疙瘩、姜片)、小水壶、驱蚊虫的艾草香包等一一取出,在凹凸不平的“书案”上尽力摆放整齐。刚收拾停当,一声沉重刺耳的铜锣巨响便在贡院上空轰然炸开!
“咣——!”
锣声余韵未绝,监临官洪钟般的声音穿透喧嚣:“诸生肃静!发题——!”
乡试第一场,考经义,正式拉开血战序幕!
炼狱般的九天六夜,就此展开!
第一场:经义(四书文、五经文)
试题纸由号军挨个发放,动作粗鲁。锦棠迅速扫过题目,心中稍定。所考《四书》文、《五经》文题目,皆在沈清和划定的重点范畴之内,亦避开了那些刻意刁钻的截搭题,甚至有几题与《南园偶记》中某些论述隐隐呼应。她凝神静气,如同老僧入定,将周遭因紧张而响起的此起彼伏的咳嗽、叹息、翻纸声、乃至压抑的啜泣声摒除在外。腹稿早已在无数次推演中成型,提笔蘸饱浓墨,在粗糙发黄的考卷上,落笔如行云流水。清丽工整、筋骨内含的馆阁体小楷,带着沉稳的力量,一字一句从笔端流淌而出。沈师教导的破题之法、经义精髓,与《南园偶记》中蕴含的微言大义,在她脑海中交融激荡,化作笔下锦绣文章。狭小的号舍仿佛无限延伸,她独自徜徉于经义的圣殿之中,物我两忘。
然而,贡院环境的残酷狰狞,很快便如潮水般涌来,无情地冲击着她的意志。
数千人挤在封闭的巷道里,汗液的酸馊、墨汁的刺鼻、食物的腐败气息,尤其是墙角粪桶那浓烈到化不开的骚臭,在秋老虎残余的闷热湿气中蒸腾、发酵、混合,形成一种粘稠、窒息、令人几欲昏厥的污浊瘴气。即便锦棠提前在鼻下人中处厚厚涂抹了清凉油,那无孔不入的恶臭依旧顽固地钻入鼻腔,熏得她头晕目眩,胃里阵阵翻搅,只能强行压下呕意,以莫大毅力继续书写。
黄昏的阴影尚未完全笼罩,成群的蚊虫已如同嗅到血腥的轰炸机群,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嗡嗡声,铺天盖地袭来!点燃艾草香包,烟雾缭绕,只能稍稍逼退外围的蚊虫,依旧有悍不畏死者在裸露的手腕、脖颈、耳后疯狂叮咬。很快,细嫩的皮肤上便鼓起成片红肿的包块,钻心的奇痒如同无数小虫在噬咬神经。她只能一边奋力挥动衣袖驱赶,一边强忍瘙痒,手臂酸麻僵硬也不敢稍停。
考篮里的食物简单到苛刻:冰冷干硬、掰开后更显粗糙的馒头和烧饼;齁咸的腌萝卜条;几片辛辣的生姜(防止腹泻);一小罐早已凉透、苦涩异常的浓茶(提神)。每一口水都要精打细算,因为去巷道尽头的水缸取水或去茅厕(需由号军带领,极其麻烦且需忍受无数目光),都是对宝贵时间和精力的巨大消耗。食物冰冷干硬如同沙砾,难以下咽,但为了维持体力,支撑接下来更残酷的战斗,她强迫自己像完成任务般,定时定量地、机械地啃食、吞咽。
蜷坐在冰冷坚硬的木板上,不过一个时辰,腰背便如同被灌了铅,酸痛僵硬得如同生锈的铁板。长时间保持高度专注的书写状态,精神如同绷紧的弓弦,眼睛因长时间凝视蝇头小楷而干涩发花,阵阵刺痛。夜晚降临,费力放下上层木板,狭窄的空间瞬间变得更加令人窒息,只能像虾米般蜷缩侧卧。身下是冰冷坚硬的木板,毫无舒适可言;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恶臭;蚊虫依旧在耳边肆虐;隔壁号舍传来的辗转反侧声、压抑的咳嗽声、痛苦的呻吟声、甚至含糊的梦呓声清晰可闻,如同魔音灌耳。睡眠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只能强迫自己闭目养神,在黑暗中默诵经文或反复推敲第二场的策论架构。
当第一场结束的钟声敲响,锦棠搁下笔,只觉得浑身骨架都像散了架,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她靠在冰冷刺骨的砖墙上,急促地喘息着,额角鬓发已被汗水浸透。看着考卷上密密麻麻的工整字迹,眼中闪过一丝疲惫的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初经酷刑后的虚脱。仅仅第一场,她白皙的脖颈手腕已布满红肿的蚊包,眼圈下浮现出淡淡的青黑。
短暂的、如同偷来的“休整”一日(实则仍被禁锢在号舍内,不得外出,活动范围仅限巷道几步之内),身心尚未得到丝毫喘息,更耗心力、决定生死的**第二场:论、判、诏、诰、表等公文写作及时务策论! 便已迫近。
这是锦棠的主场,亦是决定名次的关键战场!当题目发下——“论当今厘清吏治、革除积弊之要策”,锦棠疲惫的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芒!这题目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南园偶记》中关于吏治积弊那如刀似匕的犀利剖析、书坊老者关于“变法首在得人”的精辟洞见、沈清和悉心传授的策论架构精髓、以及她一路行来对民生吏治的观察思考,如同被点燃的干柴,在脑海中轰然激荡、融合、升华!
她并未急于动笔。而是闭上双眼,如同入定的老僧,将考篮放在膝上,双手交叠置于其上。外界的一切——狭窄的牢笼、污浊的空气、身体的酸痛、蚊虫的嗡鸣——仿佛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她的全部心神都沉入那片由历史教训与现实弊病构成的深海,在惊涛骇浪中捕捉那道破浪的灵光。
时间一点点流逝,巷道里其他号舍已陆续响起落笔的沙沙声。锦棠依旧静坐,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整整一个时辰!当她再次睁开双眼时,眸中精光湛然,如同出鞘的利剑!所有的疲惫与不适都被一种磅礴的创作激情所取代。她提笔蘸墨,动作沉稳有力,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文章结构如精铁铸就,层层递进:
开篇直指吏治腐败乃国之大蠹,引用《南园偶记》中“胥吏为利薮,如附骨之蛆”、“地方讳灾避责,视民命如草芥”等振聋发聩之语,辅以史实例证,字字千钧!
深入挖掘根源——利益盘根错节,官官相护;监督形同虚设,上下欺瞒;考成流于形式,赏罚不明。将书坊老者“体制之困”、“执行之难”的思想融入其中,论述鞭辟入里。
“提出治本三策”此为全文核心,锋芒毕露!
“一曰严考成,明赏罚:”仿古之“上计”法,核实事功,汰庸惩贪,升迁黜落皆以实绩为准绳,打破论资排辈与情面请托。
“二曰简机构,汰冗员:”大刀阔斧厘清权责,裁撤叠床架屋之冗散机构与闲职,使吏员各司其职,无所推诿,提高效能。
“三曰厚俸禄,养廉耻:”使其俸禄足以养家糊口,不为饥寒所驱,方能自重自爱,畏法守节。辅以独立于地方之强力监察(如巡查御史密折奏报),施以重典严惩贪墨,则吏治清明可期!
文中引经据典信手拈来,结合史实恰到好处,更将书坊老者“人正则法行”的核心思想贯穿始终,论述雄辩有力,对策切中肯綮,极具操作性与震撼力!书写过程中,她完全忘却了周遭地狱般的环境。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滴在考卷上晕开一小点墨迹,她也浑然不觉;手臂因长时间悬腕而酸痛颤抖,她咬牙坚持;蚊虫在红肿处叮咬,奇痒钻心,她强忍不动。她的全部生命,都倾注在这关乎社稷兴衰、黎民福祉的策论之中!笔锋所至,仿佛带着风雷之声!
当最后一个力透纸背的句点落下,锦棠只觉得一股强烈的眩晕猛地袭来,眼前阵阵发黑,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她靠在冰冷潮湿的砖墙上,胸口剧烈起伏,如同离水的鱼般急促喘息。颤抖着手拿起水壶,灌下几大口早已冰凉的浓茶,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才勉强压住翻腾的气血和那股几乎要将她吞噬的虚脱感。号舍外,天色已由白昼转入了深沉的暮色。仅仅这一场,便已耗尽了她的半副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