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泉草堂的日子,如同上紧了发条的钟表,刻板、精确,分毫不得差池。
卯时初刻(清晨五点),天还是一片蟹壳青,山间寒气未散,松针上凝着冰冷的露珠。锦棠小小的身影便已准时出现在草堂紧闭的柴扉外。她穿着单薄的旧棉袄,小脸冻得微红,呼出的气息凝成白雾,怀里紧紧抱着书本和笔墨,安静地等待着。
“吱呀——”门准时开启。沈清和已穿戴整齐,须发一丝不乱,眼神锐利如常,没有丝毫晨起的倦怠。他扫了一眼准时出现的锦棠,只微微颔首,便转身步入堂中,留下一句冰冷的命令:“净手,点灯,开始早课。”
草堂内陈设极其简朴,唯有一张宽大的书案,两把旧椅,靠墙立着几排塞满书籍的简陋书架,散发着一股陈年纸墨混合着松木的清冷气味。锦棠依言净手,用火石点燃书案上的油灯。昏黄的光晕瞬间填满了小小的空间,也驱散了一丝寒意。
“今日始授《大学》。”沈清和端坐案后,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石般的质感。他摊开一本纸页泛黄、边角磨损严重的旧书,并未直接开讲,而是先将书推至锦棠面前,“读,首章。”
锦棠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对她而言还十分陌生的繁体字上。她努力辨认着,用稚嫩的童音,一字一顿地开始诵读:“大、大学之道,在、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声音在寂静的草堂里显得有些单薄,带着初学者的艰涩。
“停!”沈清和毫不留情地打断,眉头紧锁,“‘明明德’?何为‘明’?何为‘德’?囫囵吞枣,不知所云!重读!字字咬清,句句含意!”
锦棠心头一紧,连忙收敛心神,放慢速度,努力去理解每一个字的含义,再次开口:“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这一次,她试图将“明”理解为“彰明”,“德”理解为“德行”,诵读时便带上了些许理解的意味。
“尚可。”沈清和微微颔首,脸上并无半分赞许,只是示意她继续。待她磕磕绊绊读完第一章,他便开始逐字逐句地讲解,引经据典,释义精微。他语速不快,但信息量极大,每一个词都要求锦棠立刻理解并复述其意。晦涩的古文,深奥的义理,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锦棠尚显稚嫩的认知堤坝。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沈清和的声音如同亘古不变的钟磬,“此‘止’,非停滞不前,乃明晰目标,知所当止于至善之境。目标既定,心志方能安定;心志安定,思虑方能沉静……”
锦棠全神贯注地听着,小脑袋飞速运转。沈清和的话语,如同钥匙,不断开启她前世积累的理解力与今生超常的悟性之门。那些看似深奥的句子,在她脑海中迅速与曾经接触过的哲学理念、处世之道相互印证、融合。
讲解完毕,便是背诵。沈清和要求她必须在午时前,将今日所讲的《大学》首章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
“先生,”锦棠忍不住轻声问,“‘格物致知’,格的是何物?致的是何知?”
沈清和目光一闪,似乎有些意外她会主动提问,且问到了点子上。他放下书卷,正色道:“格者,推究也;物者,万物之理也。格物,便是穷究事物之根本原理。致知,便是由此获得真知灼见。此乃修身治学之根基!譬如你手中之笔,知其为何能书?墨为何能显?纸为何能承?此皆可格!格之愈深,知之愈明!” 他顿了顿,看着锦棠若有所思的小脸,补充道,“此问甚好。然今日只求熟诵,其深意,日后自会渐明。背吧。”
锦棠点点头,不再多问,捧着书卷,走到草堂角落一张小几旁坐下,开始一遍遍诵读、默记。稚嫩的童音在清冷的空气中回响,与窗外的松涛声交织在一起。
时间在专注中流逝。日头渐高,草堂内依旧清冷。锦棠早已口干舌燥,小腹也开始隐隐抗议。她完全沉浸在文字的海洋里,浑然忘了时辰。直到沈清和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冰水浇头:
“时辰已过,可曾背熟?”
锦棠猛地回神,连忙起身:“回先生,学生背熟了。”
“背来。”
锦棠站直身体,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清明,声音清晰流畅,再不复初时的艰涩,竟是一字不差地将《大学》首章背诵出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语速平稳,抑扬顿挫,竟隐隐带上了几分理解后的韵律。
沈清和静静听着,直到她背完最后一个字,才缓缓开口:“尚可。然‘格物致知’一句,语气稍滞,显是理解未透,还需深究。坐下,习字。”
习字,又是一重磨难。粗糙的毛边纸,劣质的墨锭,一支小小的狼毫笔在锦棠手中重若千钧。沈清和要求极其严格,从执笔姿势、腕力运用,到点画的起承转合、结构的疏密匀称,都需一丝不苟。
“腕要悬!力透纸背非蛮力!此‘点’如高山坠石,需有势!此‘横’如千里阵云,需开阔!”沈清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严厉得近乎苛刻。他时常站在锦棠身后,目光如炬,稍有偏差,戒尺便毫不留情地点在她僵硬的手腕或错误的笔画旁,虽未真打,但那冰冷的触感和严厉的呵斥,足以让锦棠手心冒汗。
一张又一张纸被墨迹污染,废弃。锦棠的小手冻得通红,手腕酸麻,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她紧抿着嘴唇,眼神专注,一遍遍临摹着沈清和写下的范字“大学之道”,倔强地对抗着笔墨的滞涩与手臂的疲惫。前世对书法的模糊记忆和今生的强大意志力支撑着她,笔下渐渐有了模样,虽然稚嫩,但笔画间已初具筋骨。
午时已过许久,草堂内依旧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沈清和偶尔的指点。锦棠完全沉浸在笔画的起落间,忘记了饥饿,忘记了时间。
“咳!”一声刻意的咳嗽打断了专注。锦棠茫然抬头,只见沈清和不知何时已站在她案前,脸色依旧冷硬,但手中却端着一个粗陶碗,里面盛着两个尚有余温的粗面馒头和一小碟咸菜。
“废寝忘食,不知饥饱,此乃愚行!”沈清和将碗重重放在她的小几上,声音带着训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饿坏了身子骨,拿什么读书?吃饭!吃完继续!”
锦棠看着那碗简单的饭食,又看看先生依旧严厉却似乎隐含一丝不易察觉的……关怀?的脸,心头蓦地一暖。她连忙放下笔,恭敬道:“谢先生!” 捧起碗,小口小口地吃着,冰冷的身体才慢慢感受到食物的暖意。
午后的时光,依旧是讲经、背诵、习字、提问的循环。沈清和又开讲了《中庸》的首章:“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义理更加深奥玄妙。锦棠听得如痴如醉,前世积累的哲学思辨如同找到了肥沃的土壤,迅速生根发芽。她提出的问题也愈发深刻,有时竟让沈清和需要略作思索方能解答。
“先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这‘中和’之境,是否如那水,过满则溢,过清则无鱼?需恰到好处,方能滋养万物?”锦棠在背诵间隙,忍不住问道。
沈清和执笔批注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锦棠,锐利的目光中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激赏。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观那松泉之水,四季流淌,不疾不徐,滋养草木,可曾满溢?可曾枯竭?”
锦棠望向窗外潺潺的溪流,若有所思:“不曾满溢,亦不曾枯竭……因其有源,亦有其度?”
“孺子……可教。”沈清和缓缓吐出四个字,声音依旧平淡,但锦棠却敏锐地捕捉到那其中一丝极其微弱的赞许意味。他不再多言,继续讲解。
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棂,斜斜地洒在书案上,照亮了锦棠专注的小脸和沈清和霜染的鬓角。草堂内,严厉的讲解声、稚嫩的诵读声、笔尖的沙沙声,交织成一曲清冷而坚韧的乐章。锦棠废寝忘食,如饥似渴地汲取着古老典籍中的智慧,在四书这条看似枯燥艰深、实则通往思想殿堂的初始道路上,用她那超越年龄的悟性与磐石般的毅力,一步一个脚印,艰难而坚定地跋涉着。寒窗初启,灯火已明,照亮了她求知若渴的眼眸,也悄然融化着严师心中那层坚冰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