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那声清越的晨钟,如同出征的号角,撕裂了黎明的寂静,也宣告了一场无声却惨烈异常的战役正式打响。林锦棠的生命,被沈清和制定的三条铁律无情地切割、填满,每一刻都被压榨到了极限,如同在刀尖上行走,在熔炉中锻造。
天尚未破晓,东方仅有一线鱼肚白。林家特设的静室——那间由杂物房匆匆清理而出、仅容一桌一椅一灯、隔绝了外界一切鸟鸣人语的斗室——内,已亮起了昏黄摇曳的油灯。灯芯被剪得很短,光线勉强照亮案头。锦棠端坐如松,脊背挺得笔直,仿佛一尊石雕。面前是铺好的素白宣纸,光滑得泛着冷光。一支狼毫笔饱蘸浓墨,墨色深沉如夜。沈清和肃立一旁,面容沉静如千年古潭,不见丝毫波澜,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锐利如鹰隼。他手中托着一个半人高的细颈铜制沙漏,黄铜在灯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内里晶莹的沙粒如同金色的血液,在寂静中簌簌流淌。每一粒沙落下,都仿佛不是落在底端,而是直接砸在锦棠紧绷欲裂的心弦上,发出无声的轰鸣。
“今日之题:论‘强本抑末’之策于当今国计民生之得失利弊,兼论可行之方。”沈清和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冷硬,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空气,“限时,两个时辰。开始!”
“始”字音落,沙漏猛地倒转!细沙如金色的瀑布,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轰然倾泻而下!
锦棠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此乃乡试经典难题,立意宏大如苍穹,牵涉农工商根本国策,更是朝堂争论不休的焦点!稍有不慎,非空泛即偏激!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杂念、疲惫、甚至自我都已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如同猎豹锁定猎物!脑海中,无数典籍章句、历代名臣奏议、当下农情凋敝商贾横行的现实图景,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奔袭!《盐铁论》的争论、《平准书》的记载、江南织户的哀鸣、北地粮商的囤积……信息洪流被强大的意志力强行收束、梳理、筛选、凝聚!目标只有一个——破题!成文!
笔落纸上,再无半分犹疑!手腕悬空,肘臂如弓,指尖灌注全身之力!墨痕在素纸上如龙蛇般迅速游走,字字清晰如刻,行行工整如列!构思与落笔几乎同步,心念所至,笔锋已至!静室内,唯闻笔尖划过坚韧宣纸发出的急促沙沙声,如同骤雨击打芭蕉,与那令人心悸的沙粒流淌的簌簌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首催魂夺魄的死亡进行曲!
时间在沙粒的流逝中变得粘稠而沉重。半个时辰过去,锦棠的额头已布满细密的汗珠,汇聚成溪流,沿着苍白瘦削的脸颊滑落,滴在纸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也浑然不觉。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肌肤上。精神高度集中,仿佛灵魂都在燃烧,在浩瀚的知识海洋与冷酷流逝的时间沙漏之间进行着绝望而壮烈的搏杀!有时文思泉涌,笔下如有神助,字句奔涌而出;有时骤然遭遇思维壁垒,如同撞上铜墙铁壁,笔尖悬停,呼吸凝滞,心脏狂跳如擂鼓,眼前甚至阵阵发黑!但每一次,她都凭借钢铁般的意志,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或是转换角度,或是深挖典籍,硬生生在绝境中撕开一道裂缝,继续前行!
两个时辰,如同在炼狱中煎熬!当沙漏中最后一粒金沙无声滑落,沈清和冰冷如铁的声音同时响起:“止笔!”
锦棠几乎是凭借着肌肉记忆,手腕猛地一顿,硬生生刹住笔锋!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她晃了晃,用力扶住桌案才稳住身形。手腕因长时间高强度紧绷而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笔。一篇数千字、墨迹淋漓犹未干透的策论,静静地躺在案上,如同刚从战场归来的伤兵。沈清和面无表情地拿起,目光如最精密的探针,逐字、逐句、甚至每个标点符号地审视。静室内死寂,只有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片刻后,他提起朱笔,蘸满如血的朱砂,毫不留情地落下!
“此处!强本之论,引据《周礼》失当!时移世易,岂可生搬硬套?空谈误国!”朱砂如血,圈住一大段。
“此处!论抑末弊端,只言商人重利,未触及商税制度根本积弊与胥吏盘剥之害!浅薄!”又是一道刺目的红杠。
“此处对策!‘劝课农桑’、‘抑制兼并’?空泛无力!无具体可行之方,如隔靴搔痒!”朱批如刀,字字见血。
“后三页,字迹渐浮,心气已散!重压之下,心神失守!大忌!”最后的批语,直指要害!
朱砂刺目,批语如鞭!锦棠看着自己呕心沥血、几乎耗尽心神之作被批得体无完肤,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剧痛伴随着巨大的失落感几乎将她淹没。但她死死咬住下唇,直至尝到一丝血腥味,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眼神在最初的刺痛后,反而沉淀出一种近乎冷酷的沉静。她默默接过那布满“血迹”的试卷,不发一言,立刻铺开新的素纸!对照着那些如芒刺在背的朱批,结合恩师指点的致命疏漏,大脑再次高速运转,摒弃错误,凝聚新的思路,再次提笔!废稿,被毫不怜惜地揉作一团,如同丢弃垃圾般弃于角落。日复一日,那角落里的废稿已堆积成一座灰白色的小山,散发着墨汁与心血混合的独特气味,无声地诉说着这“铸笔锋”环节的残酷与惨烈!每一张废稿,都是思维的断骨重生,都是意志的千锤百炼!
午后的草堂,氛围从极限的紧张转为一种深沉的凝重。案几上堆积如小山的邸报取代了试卷,散发着驿站风尘、油墨和纸张陈旧的混合气息。沈清和与锦棠相对而坐,油灯在白天显得多余,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光。此刻,他们不似师生,更像两位在昏暗军帐中推演天下大势的谋士,剖析着千里之外的人间悲欢与朝堂风云。
“看这份浙东巡抚八百里加急奏报:今夏瓯江百年不遇大汛,溃堤百里,淹没良田万顷,漂没庐舍无数,灾民逾十万众!朝廷急拨库银三十万两,米五万石赈济。”沈清和枯瘦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一份墨迹犹新、甚至带着水渍(或许是途中遇雨)的邸报上,“奏报称赈济‘有条不紊’,灾民‘感戴天恩,秩序井然’。锦棠,你以为如何?尽言尔思,勿惧!”
锦棠凝神细读,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灾民的哭嚎与洪水的咆哮。她秀眉紧锁,眼神锐利如刀:“先生,奏报通篇皆是官样文章,语焉不详,粉饰太平!三十万两白银、五万石米,摊至十万嗷嗷待哺之灾民,人均几何?杯水车薪!水退后,流离失所之民如何安置?腐尸遍野,疫病将起,防治之策何在?‘有条不紊’四字,轻飘飘如鸿毛,恐难掩其下混乱污浊!学生疑点有三:”她提笔,在随身携带的厚厚笔记上疾书,字迹带着压抑的愤怒,“一,银米分发,必经府、县、乡、里多级胥吏之手,层层盘剥,雁过拔毛,十成赈银,灾民能得几何?二,地方仓促应对,流民如潮,安置点必生混乱,强夺弱食,妇孺遭欺,岂是‘秩序井然’可蔽?三,奏报只字未提溃堤主因乃河工年久失修!亦不提灾后复耕、重修水利之长远计!此非赈灾,实为扬汤止沸,遗祸无穷!” 纸上,她的推演如利刃,撕开了奏报华丽的伪装。
“善!鞭辟入里!”沈清和眼中精光爆射,带着激赏,“再看这份紧随其后的户部驳议文书:质疑浙东所请追加二十万两修缮河堤款项‘数目过巨,恐有虚糜’,着令‘核实灾情,撙节用度’!你如何看?联系前报!”
锦棠立刻在脑中调阅相关记忆,迅速翻开沈清和早年收藏的泛黄《江南河道图舆》及历年工部《河渠志》抄本,手指在图纸与文字间快速移动:“先生,户部驳议看似持重,实为短视!瓯江堤坝失修非一日之寒,木石朽坏,基础松动,此次溃堤乃积弊总爆发!若仅以堵漏敷衍,草草了事,来年汛期复至,必再溃决!届时损失之巨,恐十倍于今日!追加款项看似多,实则为长远计,乃筑百年之基,省未来之赈,安万民之心!户部所虑,”她声音压低,带着洞悉世情的冷冽,“恐非全然为公!或涉朝中派系倾轧,浙抚非其党羽?抑或……国库空虚,寅吃卯粮,已成定局,只能拆东墙补西墙?” 她尝试将冰冷的数据与具体的人命,置于波谲云诡的朝局与捉襟见肘的国家财政这张大网中审视。
沈清和此刻化身最严苛无情的考官,不断抛出尖锐如矛的问题:“若你为浙东布政使,手握赈银,如何设计章程,确保每一粒米、每一文钱直达灾民之手,避开层层盘剥的‘鼠洞’?”“边关互市,商贾逐利如蝇附膻,夹带盐铁、情报等违禁物,屡禁不止!是施以严刑峻法,杀一儆百?还是疏导引流,设榷场、定细则,以利导之?”“一县之地,吏治清浊,如何具体影响其赋税征收之丰歉与民怨之多寡?可举实例!” 一个个带着血泪和铜臭味的现实难题,如同密集的箭雨,逼迫锦棠彻底跳出书本的象牙塔,运用所学经义、律法、算学,结合邸报的碎片信息、各地的风土人情、官场心照不宣的潜规则,进行深度剖析、推演、构架对策。她伏案疾书,时而凝眉苦思,时而奋笔如飞,一份份条理清晰、论据扎实、力求切中要害的分析报告在笔下诞生。每一次剖析,都像一次残酷的手术,剖开现实的脓疮;每一次推演,都是一次思维的淬火,将书生的理想主义锻打成经世致用的锋芒!
夜幕如墨,彻底吞噬了大地。万籁俱寂,连虫鸣都已歇息。草堂内,一盏孤灯如豆,成为黑暗中的唯一光源。白日里高速运转、紧绷如满弓的思维,此刻沉静下来,却进入另一种更深邃、更耗费心神的修炼——精神的涅盘。
锦棠洗净手,带着近乎虔诚的仪式感,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卷纸页泛黄、边缘磨损、散发着悠远墨香与岁月尘埃的《范文正公集》。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翻至《答手诏条陈十事》。在沈清和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引导下,她不再追求速度,而是沉潜下来,字斟句酌,反复涵咏,如同品味最醇厚的老酒:
“……我国家革五代之乱,富有四海,垂八十年……纲纪制度,日削月侵……官壅于下,民困于外,夷狄骄盛,寇盗横炽……”
沈清和的声音仿佛带着历史的回响:“看其开篇立意!‘纲纪制度,日削月侵’!八字如千钧重锤,直击国家积弊之核心,奠定全文沉痛悲怆、忧国忧民之基调!何其深重!再看其胸怀格局,‘官壅’、‘民困’、‘夷狄骄’、‘寇盗横’!四方皆忧,天下皆在胸中!视野何其宏阔,如观寰宇!其行文,如九曲黄河,奔涌浩荡,层层推进,气势磅礴却无半分虚浮空谈。‘明黜陟’以肃吏治,‘抑侥幸’以清仕途,‘精贡举’以拔真才……十条对策,条条切中时弊要害,逻辑缜密如天衣无缝,可行性强如老农验方!此乃‘沉雄阔大,气象万千’之千古典范!文之魂魄,尽在于此!”
锦棠彻底沉浸其中。她仿佛穿越时空,看到那位心怀天下的伟人伏案疾书,忧思如焚。字里行间那份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那份洞察世情入木三分的深邃,那份挥斥方遒、吞吐山河的磅礴文气,如同温暖的洪流,冲刷着她的灵魂。她再对照自己白日的习作,那些因追求速度而略显急促生硬的转折,那些为了突出观点而稍显尖锐刺目的棱角,在范文正公这巍峨如山、深沉似海的雄文面前,显得如此稚嫩、局促,甚至有些可笑。
深刻的反思带来刻意的蜕变。再提笔撰写策论时,她开始有意识地模仿、吸收、升华。刻意收敛了院试文章中那些锐利逼人的锋芒棱角,转而追求一种内蕴的、如同深海般的力量。引经据典,不再是为了炫示博学,而是为了自然、熨帖地支撑论点,如同盐溶于水,无痕无迹却不可或缺。论证力求环环相扣,逻辑自洽,如老吏断案,层层递进,无懈可击。行文则追求一种沉稳如山岳的节奏,摒弃华丽的辞藻堆砌,字字千钧,句句扎实,虽无惊涛骇浪般的呼号,却自有一种恢宏磅礴的气势在不疾不徐、从容不迫的叙述中自然流露,沛然莫之能御!
每一篇习作完成,她都如同面对一件未完成的艺术品,反复审视,字斟句酌。沈清和亦化身最挑剔、最严苛的雕琢大师,朱笔批注如影随形:“此处用《管子》之典稍显刻意斧凿,宜化其神髓,融于己论。”“此句‘夫天下之势’起头尚可,然‘势’字后文承接乏力,气势泄矣,宜凝练,去其浮华虚词。”“论证链条此处稍弱,因果关联不够紧密,需补强数据或史实例证!切记,雄文亦需铁证支撑!”……一篇策论,往往需修改三五遍,直至沈清和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颔首,方算勉强触及那“魁元”水准的门槛。
焚膏继晷,日复一日。油灯耗尽了灯油,又添上新的。锦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脸颊凹陷,眼窝深陷,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宽大的青布衫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在深渊中淬炼过的寒星,褪去了最初的清澈,沉淀下深邃如海的智慧与内敛如渊的力量。她的笔锋在极限压力下愈发犀利精准,如同千锤百炼的宝剑;思维在实务剖析的熔炉中愈发缜密通透,如同明镜高悬;而她的文风,也在含英咀华、浴火重生的沉淀中,悄然发生着脱胎换骨的蜕变。那属于院试经魁的锐气锋芒,正被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博大、更具宗师气象的“沉雄阔大”所取代。草堂的孤灯与林家的静室,如同两座无声的熔炉,见证着一位未来巨擘在炼狱般的磨砺中,咬碎牙关,燃烧心血,艰难而坚定地蜕变、升华。秋闱那高悬的龙门,在血汗与心火的浇灌下,似乎正隐隐地、沉重地,开启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