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府的秋意,在士子云集中愈发浓烈,空气中仿佛都浮动着墨香与躁动的才思。各类文会诗社如繁花竞放,而其中由江南文坛泰斗周老夫子亲自主持、江南文会主办的“金秋文会”,无疑是秋闱前夜空中最璀璨的那颗星辰。它不仅是才子们切磋交流、砥砺学问的殿堂,更是扬名立万、吸引主考目光的绝佳舞台。而今年,这场盛会因一则石破天惊的消息而倍受瞩目——江南文会破例向本省所有通过院试的女秀才发出了正式的邀请帖。
当印制精美、带着淡淡松烟墨香的请柬送到梧桐巷小院时,少女们的心情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激荡不已。
“金秋文会!我的天爷!”柳湘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声音因激动而拔高,“那可是江南文坛的顶尖盛会!听说连京里的大人物都会关注!历届解元、亚元,好多都是从这里声名鹊起的!我们……我们真能去吗?”她眼中闪烁着渴望的光芒,却也掩不住一丝怯意。
陈婉如仔细地、逐字逐句地阅读着请柬上的细则,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指尖划过“以文会友,切磋论道”的字样,语气带着一贯的审慎:“文会虽邀,诚意可嘉。然则……此去恐非坦途。江南名宿汇聚,才子俊彦云集,我等女子贸然置身其间,无异于羊入虎口。稍有不慎,应对失措,或才学不显,便会沦为笑柄,徒增攻讦之资。”她的话语如同冰水,让兴奋的柳湘云冷静了几分。
苏静瑶抱着双臂,英气的眉毛高高挑起,像两柄出鞘的短剑:“婉如,你这话虽有理,却也太过长他人志气!请柬都送到手里了,焉有退缩之理?这正是让那些鼻孔朝天的酸腐书生们看看,女子并非只能困于闺阁绣楼!我们凭本事考进来的,凭什么不能登堂入室?锦棠,你说!” 她灼灼的目光,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锐气,投向一直沉默的锦棠。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锦棠身上。她正静静地端详着请柬上那遒劲有力的笔迹,指尖感受着纸张的纹理。数月闭关的苦修,沈师字字珠玑的教诲,旅途上的民生百态,早已在她胸中沉淀、发酵,化作了沉实的底气与开阔的视野。这金秋文会,固然是龙潭虎穴,暗藏刀光剑影,却也是试剑磨锋、印证己身所学、为女子正名的绝佳舞台!
她抬起头,清澈的眼眸如同深潭,波澜不惊,唯有一片沉静如山的坚定:“婉如姐姐顾虑周全,此去确需慎之又慎,言谈举止皆不可授人以柄。然,静瑶姐姐所言,亦是我等心声。文会既开大门,广纳贤才,岂有闭户自守、畏葸不前之理?‘切磋论道’,正是我等所求。去,自然要去。”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位同伴,嘴角牵起一丝从容的弧度,“至于如何应对风浪,但凭胸中块垒,笔下锦绣,心中丘壑便是。真金,何惧火炼?”
锦棠的话语,如同定海神针,瞬间驱散了同伴们心头的阴霾,注入了一股沉稳的力量。七位少女,眼神交汇,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燃起的斗志。她们决定一同赴会,互为倚仗,共闯这文坛龙潭!
金秋文会,设在江南文会那古木参天、庭院深深的正堂及相连的临水敞轩。是日,碧空如洗,秋阳明媚。文会内外,早已是冠盖云集,衣香鬓影(多为男性儒衫)。身着各色儒衫的士子们,或羽扇纶巾,意态潇洒;或布衣青衿,神情肃穆;三五成群,或高谈阔论,声震屋瓦;或低声密语,引经据典。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茶香、墨香、熏香,以及一种无形的、名为“较量”的紧张气息,如同绷紧的弓弦。
当锦棠一行七人,身着统一的月白细布襕衫,在陈安沉稳护卫下,步履从容地步入这喧闹的会场时,原本鼎沸的人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瞬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无数道目光,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如同实质般投射而来!好奇的、惊讶的、不屑的、鄙夷的、玩味的、甚至是带着敌意的……这些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罩在少女们身上。窃窃私语声如同无数细小的蚊蚋在耳边嗡鸣:
“看!真来了!胆子不小……”
“呵,一群女流,也敢登此大雅之堂?不知天高地厚!”
“为首那个年纪最小的,月白襕衫,气度沉静,莫非就是云州那个传说中的女经魁林锦棠?”
“看着倒有几分模样,不知是绣花枕头,还是真有几分斤两……”
“等着看吧,少不了有人要给她们点‘颜色’瞧瞧……”
柳湘云被这阵仗看得心头发毛,手心微微出汗,下意识地往锦棠身边靠了靠,几乎要贴在她身上。陈婉如面色略显苍白,但下颌微扬,腰背挺得笔直,努力维持着端庄的姿态。苏静瑶则毫不畏惧地迎向那些审视的目光,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那些不怀好意的视线一一刺穿。而走在最前的锦棠,步履沉稳如常,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周遭这汹涌的暗流和万千审视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她目光澄澈,平静地扫过会场,最终落在一处靠近水轩、相对僻静、视野又好的角落,引着同伴们安然落座。这份超乎年龄的定力与从容,让一些暗中观察、阅人无数的宿儒名士,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与赞许。
文会由江南文会大儒周老夫子主持。这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一番引经据典、勉励士子砥砺学问的开场白后,便进入了自由论道与即兴切磋的重头戏。起初,话题尚算温和,多围绕《诗经》的比兴手法、《周易》的卦象推演展开,气氛和煦,偶有妙语,引得阵阵掌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场中气氛渐渐升温,一些自视甚高、急于表现的才子,便将话题有意无意地引向了更具锋芒、也更易引发争论的时务策论。
一位身着湖绸长衫、头戴方巾、面容白皙、神态倨傲的年轻士子(据闻是江州府的案首刘文彦),在众人瞩目下侃侃而谈了一番“重农抑商乃固国之本”的陈词滥调后,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锦棠她们所在的角落,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弧度,刻意提高了声音,朗声道:
“……是故,士农工商,四民有序,尊卑有别,此乃天道人伦,万世不易之根基!《礼记》有云:‘男不言内,女不言外。’ 女子者,当以德容言工为本,安守内闱,相夫教子,方为正道。若人人效仿,抛头露面,争逐功名,弃本分而逐末流,岂非牝鸡司晨,乾坤颠倒,国将不国?此风断不可长!” 他这番夹枪带棒、直指女科举人的言论,顿时引来不少守旧士子的附和与叫好,更有几道毫不掩饰的戏谑目光,如同针尖般刺向锦棠等人。
柳湘云气得小脸通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陈婉如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愤怒和忧虑。苏静瑶更是“腾”地一下就要站起,被身边的赵书仪死死按住。场中气氛瞬间凝滞,变得微妙而压抑。许多真正惜才、思想较为开明的士子,虽觉刘文彦此言刻薄偏激,却也或因不想卷入这敏感争论,或因忌惮其背景,一时选择了沉默,只是眉头微皱,静观其变。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与无形的压力中,一个清越平和、如同玉石相击般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场中的杂音,在宽敞的厅堂中响起:
“这位刘兄台高论,学生林锦棠,不敢苟同。”
“嗡——”场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聚焦到声音来源——那个角落,那位年纪最小的女秀才,已然站起!她身姿挺拔如修竹,月白的襕衫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素净出尘,面色沉静如水,眼神清澈而坦然地迎向刘文彦,迎向全场或惊愕、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刘文彦显然没料到首先站出来反驳自己的,竟是这样一个看起来稚气未脱的小姑娘。他先是一愣,随即嘴角那抹轻蔑的笑意更深了,带着居高临下的嘲讽:“哦?原来是云州的林……小娘子。” 他故意将“小娘子”三字拖长了音调,语气中充满了戏谑,“不知林小娘子有何高见?莫非认为女子不安于室,争逐科场,反倒合乎‘天道人伦’了?” 他特意加重了“天道人伦”四字,引得周围一片不怀好意的低笑声。
锦棠并未因对方的称呼和嘲笑而动怒。她神色不变,反而向前一步,从容地走到场中稍显开阔之地,让所有人都能看清她。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刘兄台所论‘四民有序’,本意或为强调各安其分,各司其职,以求社稷安稳。此论在特定情境下,有其道理,学生并无异议。” 她先肯定了对方论点的出发点,展现气度,随即话锋如剑,陡然转利:“然则,刘兄台将‘女子安守内闱’视为‘天道人伦,万世不易’之铁律,并以此为由,彻底否定女子求学问道、科举入仕之志,学生以为,此乃胶柱鼓瑟,刻舟求剑,失之偏颇,更悖逆圣贤本意!”
她环视全场,目光澄澈而有力,仿佛能直视人心:
“《周易·乾卦·象传》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坤卦·象传》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此二句,乃我辈士子立身处世之圭臬!敢问刘兄台及诸位,此‘君子’,可曾限定男女?圣人着经立言,教化天下,其言‘君子’,乃指德行高尚、自强不息、厚德载物之人!岂因男女而有别?”
“《礼记·大学》开篇明义:‘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此‘明德’‘亲民’‘至善’之道,莫非因女子之身,便不得追求?不得践行?孔圣人倡‘有教无类’,其门下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所教者,乃求道向学之心!岂独男子乎?”
她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声音清越,字字清晰,如同珠落玉盘,带着一种无可辩驳的逻辑力量和历史厚重感。场中许多原本沉默的士子,眼中露出了深思之色,微微颔首。
刘文彦脸色微变,没想到对方如此犀利,且句句不离圣贤经典。他强自镇定,提高声音反驳道:“此……此乃圣人之言,自是泛指!然则历朝历代,治国安邦,开疆拓土,考取功名,执掌权柄,皆是男儿之事!此乃铁一般的事实!女子岂能相提并论?”
“事实?”锦棠微微挑眉,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刘兄台熟读经史,可知上古商王武丁之妻妇好,亲率大军,东征西讨,开疆拓土,战功彪炳史册?其勇武韬略,可逊于任何男儿?”
“可知前汉班昭,续兄班固未竟之《汉书》,才学冠绝当世,更着《女诫》(虽后世有争议),为帝王后妃之师,其学识智慧,可逊于须眉?”
“可知本朝开国,太祖皇帝麾下,亦有巾帼英雄秦良玉(此处可虚构一位),披坚执锐,立下赫赫战功,其忠勇报国之心,可逊于男儿?”
“此皆青史昭昭,铁证如山!女子之能,岂容轻侮?”
锦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凛然之气:
“至于功名科举!今日在场诸位,包括学生林锦棠,能身着襕衫,坐于此江南文会之中,便是朝廷开女科、颁圣旨、许女子与男子同场竞试之煌煌明证!此非学生臆测,乃昭昭国策!刘兄台以所谓‘事实’妄图否定国策,质疑圣意,岂非悖逆?!”
这一连串气势磅礴的反问与铁证,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刘文彦的心上,更震撼了全场!尤其最后抬出“国策”、“圣意”这顶大帽子,分量之重,足以压垮一切狡辩!刘文彦被驳得面如土色,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嘴唇哆嗦着,再也吐不出一个字,在众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狼狈不堪地跌坐回席位,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场中一片死寂,落针可闻。许多先前带着轻视目光的人,此刻看向场中那抹月白身影的眼神,已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惊与敬畏。
一直端坐主位、闭目养神的周老夫子,此刻缓缓睁开了眼睛,捋着雪白的长须,眼中精光四射,微微颔首,低声对身旁一位老友道:“此女不凡,引经据典如数家珍,驳斥有力,更难得是这份气度。雏凤清声,已露峥嵘。”
这时,另一位年约三旬、身着青布儒衫、气质沉稳儒雅的士子(乃是致仕礼部侍郎高公的得意门生,名唤张子谦)站起身。他显然对锦棠方才的机辩与学识极为欣赏,但更想试探其学问的深度与独立思考的能力。他对着锦棠拱手一礼,态度谦和:“林小友见识广博,机辩无双,令在下钦佩。然则空言易,实学难。在下张子谦,有一题,久思未得尽善,愿向小友请教一二,望不吝赐教。” 他语气诚恳,毫无轻视之意。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锦棠,带着更深的期待与审视。这才是真正的考验,非是意气之争,而是学问底蕴的较量。
锦棠面对张子谦的谦和姿态,亦郑重地深施一礼:“张兄台客气了,请教不敢当,愿闻其详,与兄台共析。” 她不卑不亢,气度从容。
张子谦微微颔首,朗声出题:“ ‘为政之道,譬如烹鲜。老子此喻,玄妙精深。敢问小友,其深意究竟何在?于当今治世,又当如何解之、用之?’ ”
此题一出,场中不少士子倒吸一口凉气。此题看似简单,只是解读一个比喻,实则深奥无比!它直指老子“无为而治”思想的核心精髓,更要求结合现实提出见解。非有深厚的道家学养和对现实政治的深刻洞察,绝难答得圆满。这比单纯的经义考据或意气之争,难度高了何止十倍!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紧张地看向锦棠。柳湘云更是紧张地攥紧了陈婉如的衣袖。
锦棠并未急于回答。她微微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似乎在沉淀思绪,又似在神游物外,与古人对话。整个大厅静得能听到窗外竹叶的沙沙声。片刻后,她抬起眼帘,目光澄澈而深邃,如同蕴藏着星河的夜空。她清越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中缓缓流淌开来,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沉静力量:
“张兄台此问,直指治国精髓。学生浅见,老子以‘烹小鲜’喻治国,其深意,当有三层。”
“其一,贵在‘不扰’。烹小鲜者,最忌频繁翻动,否则鱼必糜烂,失其本味。治国亦然。政令不可朝令夕改,法令不可繁苛扰民。当清静无为,与民休息,使其自化自育。此乃老子‘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之真谛。如同春日化雨,润物无声。”
“其二,重在‘火候’。火候不足,则鱼生腥,食之有害;火候过猛,则鱼焦枯,索然无味。治国亦然。需审时度势,明察秋毫,宽严相济。当宽则宽,如休养生息,轻徭薄赋;当严则严,如整饬吏治,惩奸除恶。分寸拿捏,存乎一心,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此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难在‘度’的把握。”
“其三,妙在‘调和’。一锅鲜美鱼汤,需五味调和,盐梅相济,君臣佐使各得其宜,方能成就至味。治国亦然。需调和阴阳,平衡各方。君臣相得,如鱼得水;官民相安,如舟行顺流;贫富相济,如天地交泰。使刚柔相济,动静相宜,方为至治之境。”
她侃侃而谈,将老子深邃的哲学思想与具体的治国实践完美糅合,见解深刻,条理分明,语言精练。她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一种魔力,将众人带入了一个玄妙而清晰的治国图景之中。周老夫子捻须的手停住了,眼中异彩连连。张子谦更是听得全神贯注,频频点头。
然而,锦棠并未止步于此。她话锋一转,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石子,荡开新的涟漪:
“然则,学生以为,老子此喻,虽精妙绝伦,亦有其所处时代之限。老子身处春秋乱世,诸侯争霸,民不聊生,故倡‘小国寡民’、‘无为而治’,实乃不得已而为之的避世良方。今我大雍,天下一统,四海升平,百业待兴,若一味效法古人‘不扰’、‘无为’,恐失进取之机,坐视积弊丛生,国力衰退。”
她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洞察力:“故学生愚见,当取其‘忌扰民’‘重调和’之精髓,去其消极避世之弊,辅以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进取精神,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之公正理念,兼收并蓄,与时俱进。以‘不扰’安民养民,以‘有为’兴利除弊,以‘调和’凝聚共识,方能开创煌煌盛世之新局!”
这番解读,不仅精准阐释了老子本意,更站在历史的高度,结合时代需求,提出了批判性的继承与发展!其立意之高远,见识之卓绝,格局之宏大,已远超一般士子!话音落,场中陷入了更长久的、近乎凝固的寂静。
随即,如同沉寂的火山骤然爆发!
“妙啊!妙极!”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地站起身来,声音洪亮,“融汇百家,推陈出新!解得好!解得透!更难得是这份卓识远见!此子…此女不凡!”
“好一个‘取其精髓,去其弊,辅以进取’!此乃真正的经世致用之学!” 另一位名士也忍不住高声赞叹。
“鞭辟入里!发人深省!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识格局!了不得!了不得!” 赞叹声、喝彩声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起,席卷了整个大厅!
张子谦更是心悦诚服,离席而起,对着锦棠郑重地长揖到地,语气充满了真诚的敬佩:“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林小友高论,融汇古今,贯通百家,鞭辟入里,更兼卓识远见!子谦茅塞顿开,受教良多!佩服!实在是佩服!” 他再无半分试探,唯有由衷的折服。
周老夫子脸上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他朗声大笑,声音洪亮地压过了满堂喝彩:“妙哉!妙哉!融汇百家,推陈出新,此乃治学正道,更是治国良方!林小友,”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场中那抹沉静的月白身影,“老夫观你气度沉凝如渊,见解深邃如海,更难得是这份‘为生民立命’的胸怀。不知可愿即兴赋诗一首,或咏今日文会之盛,或抒己志,以飨诸位同道?” 这是极高的认可与期许,更是一个在江南文坛扬名立万的绝佳机会!
满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带着前所未有的热切、好奇与期待,聚焦在锦棠身上。这一刻,她是当之无愧的焦点!
锦棠并未推辞。她对着周老夫子深施一礼,然后缓缓走到早已备好的紫檀书案前。案上宣纸洁白如雪,徽墨已浓,狼毫在握。她略一闭目,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胸中似有万千气象奔涌。片刻后,她睁开双眼,目光澄澈如洗,却又仿佛燃烧着灼灼星火。她提笔蘸墨,凝神静气,随即笔走龙蛇,挥毫泼墨!一行行清丽中蕴藏风骨、豪迈中透出凌云之志的诗句,如同行云流水般,跃然纸上:
《金秋文会感怀》
雏凤清声试玉鸣,敢向文坛问不平。
胸藏丘壑吞云梦,笔走龙蛇动帝京。
莫道蛾眉输气概,且看椽笔写峥嵘。
秋闱未许轻年少,志在青云第一程!
诗成,掷笔!
笔尖最后一滴墨珠落在“程”字的收尾处,仿佛为这磅礴的诗篇画下了一个有力的句点。
“好——!” 那老翰林再次激动地站起身,须发皆张,“好一个‘胸藏丘壑吞云梦,笔走龙蛇动帝京’!气魄雄浑,吞吐山河!此句当浮一大白!” 他竟真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莫道蛾眉输气概,且看椽笔写峥嵘’!壮哉!此句道尽我辈心声!巾帼不让须眉,当如是也!” 另一位名士击节高歌,声震屋宇。
“‘志在青云第一程’!豪气干云!少年意气,挥斥方遒!后生可畏!江山代有才人出!” 喝彩声、赞叹声此起彼伏,经久不息,几乎要将文会的屋顶掀翻!
锦棠这首诗,以“雏凤”自喻,以“清声”回应质疑(问不平),以“胸藏丘壑”、“笔走龙蛇”展现磅礴的自信与才情,以“蛾眉”、“椽笔”宣告女子的志向与力量,最后以“青云第一程”直指秋闱志向,豪情万丈,才情横溢!其立意之高远,气魄之雄浑,文采之斐然,瞬间点燃了全场,也彻底征服了在场所有真正惜才之士的心!
先前那位出言不逊的刘文彦,早已面无人色,趁着众人喝彩混乱之际,灰溜溜地挤出人群,仓皇逃离了会场。而许多原本对女秀才抱有偏见或疑虑的士子,此刻看向锦棠的目光,已充满了由衷的敬佩、尊重,甚至是一丝自愧不如的叹服。柳湘云、陈婉如、苏静瑶等人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紧紧攥着彼此的手,与有荣焉的骄傲感几乎要溢出胸膛。
周老夫子亲自走下主位,步履沉稳地来到书案前。他仔细端详着那墨迹淋漓、力透纸背的诗作,眼中激赏的光芒越来越盛。他拿起诗稿,对着众人展示,朗声道:“诸位请看!雏凤清声,已非试鸣,而是清越穿云!此等诗才,此等志气,此等胸襟,当为我江南文坛之幸!” 他亲自从袖中取出一枚温润通透、雕刻着书卷纹饰的青玉书签,郑重地递到锦棠面前:“林小友,此乃江南文会‘青玉签’,赠与真正有才学、有见识、有抱负的年轻俊彦。老夫期待秋闱放榜之日,再闻汝之佳音!”
锦棠双手恭敬地接过那枚沉甸甸、温润润的青玉书签,感受着其上蕴含的认可与期许,心中一片澄澈与激荡。她深深一揖:“谢夫子厚爱勉励!学生林锦棠,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学,不负此签!”
文会散场时,情形已与初时迥异。许多士子主动上前,态度恭敬地与锦棠等人见礼攀谈。有真心求教学问的:“林姑娘方才论及老子火候之说,在下尚有不明,望赐教……”;有表达敬佩的:“姑娘大才,令在下汗颜,方知天外有天!”;更有张子谦这等真心折服的:“林姑娘,他日若得金榜题名,子谦愿为执鞭随镫,共襄盛举!” 锦棠从容应对,谦逊有礼,言谈举止间展现的学识、气度与风范,令这些心高气傲的书生们也不得不心服口服,暗赞一声“名不虚传,盛名无虚!”
走出江南文会那庄严厚重的大门,夕阳的余晖正浓烈如火,将少女们的身影拉得长长的,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辉。柳湘云再也抑制不住激动,一把紧紧抱住锦棠的胳膊,又蹦又跳:“锦棠!你太厉害了!你看到没?那个刘文彦,脸都绿了!还有那个张子谦,看你的眼神都冒星星了!那首诗!那首诗一定会传遍整个江宁府,不,是整个江南!”
陈婉如眼中含泪,脸上却绽放着从未有过的光彩,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锦棠妹妹,今日……今日真是扬眉吐气!为天下女子争了一口气!姐姐……为你骄傲!” 她哽咽着,用力握了握锦棠的手。
苏静瑶用力拍了拍锦棠的肩膀,英气的脸上满是兴奋的红晕:“痛快!太痛快了!锦棠,你那一番驳斥,还有那首诗,真是给咱们长脸了!看以后谁还敢小瞧我们!”
锦棠回望那在暮色中更显肃穆庄严的“江南文会”匾额,感受着怀中那枚温润却沉甸甸的青玉书签传来的力量,心中一片澄澈与坚定。她知道,今日的文会初啼,声已惊四座。但这认可与尊重,是凭借真才实学、智慧锋芒堂堂正正赢来的,而非任何人的怜悯或施舍。她用她的才情、学识、气度与胸襟,在省城这风云际会之地,为自己,也为所有不甘蛰伏、志在青云的女子,奋力敲开了一扇沉重的大门,赢得了一份沉甸甸的、真正的尊重!
省城的风拂过面颊,带着秋日特有的微凉与清爽,也带着大战将至的凛冽气息。远处,江南贡院那黑压压、如同巨兽匍匐的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锦棠深吸一口气,将胸中澎湃的激越缓缓沉淀,目光投向那象征着最终战场的远方,沉静如水的眼眸深处,蕴藏着比之前更为磅礴、更为坚定的力量。文会初啼,清声已动九霄。而真正的试炼,那决定命运的战场,在贡院森严的号舍之中,正等待着她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