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别院西厢的轩窗推开,带着晨露微凉的风涌入,卷起案头几页写满批注的素笺。锦棠凭窗而立,目光越过别院飞檐精巧的戗角、院中几株新吐嫩芽的垂丝海棠,直直投向正北方那片被帝都晨曦勾勒出的巨大阴影。
贡院!
朱红色的高墙拔地而起,隔绝内外,厚重得仿佛能吸收一切声响,沉默地矗立在那里,带着历经数朝风雨的沧桑与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墙头每隔一段距离便耸立着覆着黑瓦的了望角楼,如同巨兽冰冷的眼眸,漠然俯瞰着墙外芸芸众生。巨大的匾额高悬于主门之上,“明经取士”、“为国求贤”八个斗大的金字,在初升春阳的照射下,泛着金属般冰冷而沉重的光泽,庄重神圣,却也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神为之凝固的压迫感。视线向下延伸,是密密麻麻、如同巨大蜂巢般排列的号舍屋顶,灰黑色的瓦片连绵成片,在晨光中泛着幽暗的色泽,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望不到边。一股无形的气息,混合着陈年墨迹、汗渍、尘土、以及无数士子焦灼等待与孤注一掷的复杂心绪,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沉沉地弥漫过来,无声地渗透进这别院清雅的空气中。
那是天下读书人命运的闸口,是十年寒窗最终叩击的龙门。近在咫尺,推窗可见,却又因那份森严与未知而显得遥不可及。锦棠凝视着那片沉默的建筑群,袖中的指尖无意识地捻动,那包石灰粉坚硬的棱角隔着薄薄的衣料,带来一丝冰冷的清醒,沉甸甸地提醒着她此行的分量与凶险。
“锦棠妹妹可收拾妥当了?”柳湘云清亮含笑的声音伴着环佩轻响在门外响起。她今日换了一身鹅黄底绣折枝玉兰的云锦襦裙,外罩杏子红云纹缂丝半臂,发髻高挽,簪着赤金累丝嵌红宝点翠步摇,行动间光华流转,将满室晨光都衬得逊色几分。她亲热地挽住锦棠的胳膊,指尖微凉,“走,姐姐请了几位京城里的才女妹妹来小聚,已在花厅候着了。大家同为赴考之人,正好亲近亲近,互通有无,也省得闭门造车。”
花厅设在别院东侧,临着一小片青翠欲滴的修竹,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紫檀木嵌螺钿的圆桌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碟精致的点心:晶莹剔透的水晶虾饺、酥皮层层叠叠的玫瑰酥、点缀着蜜饯的豌豆黄,还有几样叫不出名字的京式细点。青玉荷叶盏中,茶汤碧绿清亮,热气氤氲着淡雅茶香。厅内已有三位女子落座,气氛微妙。
柳湘云笑吟吟引见,声音如珠落玉盘:“这位是京兆尹苏大人的掌上明珠,苏婉妹妹。” 她着重强调了“掌上明珠”四字。
苏婉身着用寸锦寸金的云锦裁成的海棠红立领斜襟襦裙,领口、袖缘、裙摆处皆镶着寸许宽、油光水滑的银狐毛,衬得她本就欺霜赛雪的肌肤愈发莹润。头上是整套点翠头面,凤钗衔着一颗滚圆的东珠,步摇垂下细密的珍珠流苏,随着她优雅的起身微微晃动。她唇边噙着一抹恰到好处、仿佛精心丈量过的笑意,目光在锦棠素净的月白衣裙上不着痕迹地掠过,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与评估:“这位便是江南道那位声名鹊起的锦解元?久仰芳名了。” 她声音婉转,带着京腔特有的韵味,“家叔前日偶得锦妹妹乡试墨卷,也曾赞了句‘文风清奇俊逸,不落俗套’呢。” 她伸出纤纤玉指,端起面前的白玉青瓷茶盏,兰花指微翘,用盖碗轻轻撇去并不存在的浮沫,眼波流转间,话锋如柳叶刀般切入,“只是妹妹这江南灵秀之气孕育的文风,清灵有余,敦厚或稍显不足。北地阅卷,素来更偏好根基沉稳、气象雄浑之作。妹妹初来乍到,若有此虑,不妨多揣摩揣摩京中时文大家的笔力,或可增益。”
言语温婉,赞许有之,但“清奇俊逸”后那微妙的停顿,以及“敦厚雄浑”、“增益”的提点,分明带着京城贵女对“外省才女”的天然优越感和一丝隐晦的地域轻视。绵里藏针,锋芒尽在笑语盈盈之中。
柳湘云恍若未觉,又指向下首一位:“这位是沈雨晴沈妹妹,北地才女,学问最是扎实深厚,尤精史地舆志。”
沈雨晴坐在光影稍暗的角落,一身洗得发白、甚至边缘有些磨损的靛蓝色细布衣裙,与这满室华彩格格不入。发间仅一支磨得发亮的素银簪子,再无半点珠翠。她沉默寡言,微微垂着眼睑,双手交叠放在膝上,那双手因常年执笔、冬日缺少炭火取暖而显得异常粗大,指节突出变形,手背上密布着冻疮留下的深紫色疤痕和几处开裂的口子。听到介绍,她略显局促地起身,动作带着一种长期压抑的拘谨,只低低道了声:“锦解元安好。” 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砾摩擦,便又迅速坐下,仿佛要将自己缩进椅子的阴影里,对周遭的衣香鬓影和雅致谈笑显得无所适从。
最后一位女子未等柳湘云开口,已朗声笑道,声音洪亮,瞬间冲散了花厅里那层无形的雅致薄纱:“柳姐姐不必多礼!我是李芸娘,家父在五城兵马司当差,粗人一个!最不耐烦这些弯弯绕绕的!” 她一身石榴红织金锦缎的劲装,外罩半臂软甲,勾勒出挺拔的身姿,头发利落地束成高马尾,仅簪一支造型古朴的赤金小剑簪。眉宇间英气勃勃,坐姿也随意许多,一条腿甚至微微曲起踩在踏脚上,毫不掩饰对苏婉那套繁文缛节的厌烦,“要我说,读那些个劳什子死书作甚?翻来覆去嚼那点圣人牙慧,没得把人闷死!策论就该像排兵布阵,讲究个直捣黄龙,一针见血!管他什么文风不文风,能把事儿说明白,把道理讲透彻,把那些蠹虫弊病揪出来晒晒太阳,才是正经!” 她目光灼灼,如同两把小刀子,毫不避讳地直接看向锦棠,带着天然的爽利和一种战场般的直接,“锦解元,听说你一路从江南来?路上所见所闻,那些漕船上的硕鼠、关卡上如狼似虎的税吏、流离失所啃树皮的百姓,哪一样不是活生生、血淋淋的策论题目?纸上谈兵,引经据典一万句,终究不如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来得痛快实在!” 她的声音带着金石之音,震得花厅梁上微尘簌簌。
柳湘云掩唇轻笑,忙招呼众人用茶点,巧妙地接过话头打圆场:“芸娘妹妹快人快语,总是一语中的。来,尝尝这新到的明前龙井,还有这豌豆黄,是京里‘桂香斋’的老师傅手艺。” 话题看似随意地被引导回即将到来的春闱,气氛稍缓。
席间谈笑风生,却暗藏玄机。苏婉每每开口,必提“家叔言道”、“京中惯例如此”、“某位翰林学士曾点评”,言语间对京城文坛风向、考官脾性乃至可能的题目偏好如数家珍,矜持中带着指点江山、不容置疑的优越感。她优雅地用银签子挑起一小块豌豆黄,目光却不时扫过锦棠沉静的侧脸,仿佛在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古董。柳湘云则笑语盈盈,周旋其间,妙语连珠,既捧苏婉的“见识广博”,又赞沈雨晴的“功底深厚”,还附和着李芸娘的“快人快语”,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罗盘,不动声色地在锦棠沉静无波的面容、苏婉矜持含笑的眉眼之间流转,更像一位置身局外、掌控节奏的高明弈者。
话题不知怎的,滑向了地理水道与典籍注疏。苏婉正轻摇着一柄泥金芍药团扇,漫不经心地点评着前朝某位大儒对《禹贡》某处“兖州九河”注疏的“微瑕”,认为其“考据稍欠,臆测居多”。她语带轻慢,仿佛在谈论一件不甚值钱的旧物。
一直沉默如石的沈雨晴,却在此刻猛地抬起了头。那双总是低垂、仿佛蒙着厚厚尘埃的眼眸,骤然迸发出一种近乎刺目的锐利光芒,如同深埋地底的乌金在瞬间被擦亮!她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金石相击般的质感,瞬间压过了苏婉慵懒的语调:
“苏姐姐此言,恕雨晴不敢苟同。” 她语速平稳,逻辑却异常缜密冷峻,“前注或有疏漏之处,然其指摘非在《禹贡》本经之误,实乃后世河道屡经变迁之故。《水经注》卷五‘河水篇’明载,‘周定王五年,河徙故渎’,即大河自宿胥口北徙。而《禹贡》导河所循,乃更古之‘禹河’故道。两者本非一途,路径迥异,岂可以后世之水脉强证上古之经文?此非注者之误,实乃论者混淆古今之失。” 她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所述方位、年代、水文变迁细节分毫不差,语气斩钉截铁,“若论后世河道变迁利弊之析,《水经注》卷十四‘沽水篇’所载前汉平虏渠开凿引滹沱入泒水事,其工程方位、水文利弊之析,引证详实,利弊分明,方为后世治河者之明鉴。姐姐方才所言‘臆测’,恐有失偏颇。”
花厅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苏婉摇扇的动作彻底僵住,脸上那矜持完美的笑容如同精美的瓷器面具,出现了一丝细不可察的裂痕。她握着团扇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被当众驳斥、尤其还是被这样一个寒酸女子驳斥的难堪、愠怒,以及难以置信的惊愕。她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精致的柳眉,红唇抿紧,显然没料到这个缩在角落、看似木讷畏缩的北地女子,腹中竟有如此渊深海阔的学问和当众发难的勇气。
柳湘云眼中则飞快地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毫不掩饰的玩味和欣赏,她以茶盏掩去唇边勾起的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李芸娘听得半懂不懂,什么“禹河”“沽水”对她如同天书,但看沈雨晴突然挺直腰板、目光灼灼的气势,再看苏婉那瞬间僵硬的脸色和强忍的怒意,顿觉十分解气,嘴角忍不住大大地咧开,差点笑出声来,忙端起茶盏灌了一大口掩饰。
锦棠始终安静地坐在一旁,如同沉静的潭水。她小口啜着清茶,将眼前这电光火石间的一幕尽收眼底。苏婉矜傲下的脆弱与试探,柳湘云圆滑表象下的审视与掌控,沈雨晴沉默外壳下深藏的锐利锋芒,李芸娘直率背后的敏锐洞察……这看似风雅闲适、品茗论道的女举小聚,字字句句皆是无声的刀光剑影,暗流涌动更甚于山间最湍急险恶的激流。京城名利场的第一课,远比那槐树巷的十两纹银和鸣玉坊的精致庭院所展示的,更为复杂、凶险、步步惊心。
她放下手中温热的青瓷茶盏,目光不经意间再次投向窗外。贡院那朱红的高墙在春日愈发炽烈的阳光下,泛着冰冷坚硬的光泽,沉默而森然。那里面,是笔墨与才学搏杀的战场;而此刻身处的这方雅致花厅之内,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不见硝烟、却同样残酷的角力场?人心之险,世情之诡,远甚于崎岖山路与明刀明枪的匪患。步步为营,如履薄冰,方是这煌煌帝京真正的生存之道。她袖中的指尖,轻轻抚过袖袋里那包坚硬棱角的石灰粉,那冰冷的触感直抵心尖,让她纷繁的心绪瞬间沉淀下来,澄明如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