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的日子看似古井无波,按部就班,实则檐角之下,暗流从未停歇。林锦棠数月来的沉静专注与偶尔显露的扎实功底,虽赢得刘侍读等个别人的些许认可,却也无疑触动了某些人敏感的神经。她这位女探花的存在本身,就像投入一潭静水的异石,总有人想试试这水究竟有多深,或者,能否让她溅起些狼狈的水花。
入职两月后的一个清晨,秋意已浓,凉风透过窗隙钻入值房。林锦棠刚研好墨,铺开《隆庆实录》的草稿,尚未读几行,一位姓钱的编修便不紧不慢地踱步而来。钱编修年近四旬,资历颇深,平日颇以老翰林自居,与那位热衷钻营的李学士走得近些,对林锦棠这类“幸进”的年轻后辈,尤其还是女子,总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优越感和若有若无的排斥。
他今日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袍,袖口有些磨损,却摆足了前辈的架势,站在值房门口,并未进来,只用手指节随意叩了叩开着的门板,语气带着一种例行公事的敷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刁难:
“林修撰,且停一停手上的活儿。方才李学士吩咐下来,说内阁诸公议事,急需查证前朝一桩旧案细节,关乎嘉靖年间御史冯恩劾奏权贵之事。我记得你近日恰好在校勘嘉靖朝实录,对此案前后卷宗应有涉猎。就劳烦你将此案起因、经过、涉及紧要人物、最终定谳情形及后续朝野影响,梳理整合,整理一份条理清晰的节略,午时之前,务必送至李学士值房。阁老们等着要呢。”
说罢,也不等林锦棠回应,仿佛只是交代了一件微不足道、理所应当的小事,转身便欲离开。
林锦棠心中却瞬间清明如镜。冯恩案!她岂止“应有涉猎”,印象极为深刻。此案是嘉靖朝震动一时的大案,御史冯恩直言劾奏,触怒皇帝及权贵,下狱、廷杖、几经反复,牵涉人员众多,案情曲折复杂,仅实录中的相关记载就散见于嘉靖十一至十五年间的数十卷中,脉络交错,细节繁冗。若要将其从头至尾梳理清楚,做成一份要点突出、引据准确、表述清晰的节略,即便是对嘉靖朝极为熟稔的老翰林,也需耗费大半日功夫细细翻阅、比对、归纳、措辞。如今已近辰时正刻(上午八点),要求午时(上午十一点)前完成,满打满算不足两个时辰,时间可谓苛刻至极,近乎故意刁难。
她抬眼,恰捕捉到钱编修转身时嘴角那一抹几乎难以察觉的、混合着轻慢与等着看好戏的弧度,心下顿时了然。这绝非寻常的事务交办,而是一次蓄意的试探,或者说,下马威。想看她在如此紧迫的压力下,是会手忙脚乱、错误百出最终丢丑,还是会不堪重负、惊慌失措地前去求情讨饶。
林锦棠面色沉静如水,无波无澜。她从容起身,向着钱编修的背影温声道:“钱前辈请留步。”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让钱编修已迈出的脚步不由一顿,有些意外地回过头来。
“冯恩案牵涉甚广,前后历时数载,相关记载散见于实录多卷之中,”林锦棠不疾不徐地说道,目光坦然平和地看着钱编修,既无惧色,也无怒意,“晚辈确在校勘相关卷宗,对此案略有印象。然若要在一两个时辰内厘清其复杂经纬、确保人名、时间、定谳结果无一错漏,做成一份能上呈内阁、可供诸公参详的合格节略,时间恐太过仓促。若是匆忙之中有所疏漏,以致误导了阁老们议政,反为不美,更是晚辈的罪过。”
她先是客观陈述困难,语气冷静,继而话锋微转,将“怕完不成”的个人担忧,巧妙且自然地提升到了“怕耽误内阁正事、影响决策”的高度,言语间透出的全是负责与谨慎。
“不知李学士或内阁对此节略的具体要求为何?”她继续问道,态度依旧恭谨,“是只需概述主要事件脉络即可,还是需详列所劾权贵名单、奏疏关键措辞、廷议分歧细节以及后续处置的明发谕旨?李学士可还有其它具体示下?晚辈知道了要求,也好斟酌着力,尽量在时限内做出最合用的东西来。”
她这番回应,既没有直接拒绝任务,也没有抱怨困难,而是首先点明客观事实,继而询问具体标准,将“能否完成”的焦点,巧妙地转移到了“如何能完成得更好、更符合上级要求”上,显得极为专业、踏实且顾全大局。
钱编修没料到她非但没有慌乱,反而如此冷静应对,且句句在理,一时被问住,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原先那点刁难的心思仿佛被对方不着痕迹地挡了回来。他含糊地咳了一声,语气不自觉地弱了两分:“这个……自然是越详尽越好,李学士急着要,你……你尽力便是,总之午时前要看到东西。”底气已不似方才那般足。
“既如此,晚辈定当尽力而为。”林锦棠微微颔首,表示接受任务,但随即提出解决方案,“为免延误内阁正事,晚辈有一拙见:可否请钱前辈代为回禀李学士,此案错综复杂,若欲得精准全貌,避免错漏,申时初刻(下午三点)前呈上,时间较为充裕,可保无误。若内阁确需午时参考之用,则晚辈可先竭尽所能,整理一份此案的主要脉络梗概,并注明其中仍需核查确认的细节之处,先呈李学士过目,以供急用。待详尽的节略核查完毕后,即刻补上。如此两不耽误,不知可否?”
她给出了两个清晰且负责任的选择:要么适当宽限时间以求精准完善,要么先提供初步版本并明确说明后续补充。两种方案都显得极为周到、专业且完全出于公务考量,堂堂正正,堵死了对方任何以“拖延怠工”或“敷衍了事”为借口发难的可能。
钱编修被这有理有据、不卑不亢的态度将得死死的,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若再坚持午时完成,倒显得自己不通情理、不顾大局了。他脸上有些挂不住,只得摆摆手,语气有些生硬:“罢了罢了!哪那么多说道!你且抓紧去办,越快越好!申时前务必送来!”说完,像是怕林锦棠再说什么,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离开了,背影透着一丝未能得逞的悻悻然。
钱编修一走,林锦棠面上平静无波,心下却丝毫不敢怠慢。她立刻坐下,闭目凝神片刻,将脑海中关于冯恩案的所有记忆碎片快速调动、拼接起来。幸好她平日校勘极用心,对重大事件、关键人物和转折点都印象深刻。她迅速铺开一沓素纸,并未立即动笔详写,而是先根据记忆,用炭笔飞快地勾勒出案件的主要时间轴线、核心人物关系网以及关键事件节点,搭建起一个清晰的框架草图。
然后,她起身快步走向翰林院藏书库,凭借记忆精准地找出《嘉靖实录》中相关的五六卷厚重档册,毫不费力地抱起,稳步返回值房。她不再像平日那样逐字逐句校勘,而是根据草图框架,目光如电,快速扫过相关卷次章节,精准定位关键段落,提取核心信息——时间、人物、事件、奏疏要点、皇帝批示、最终处置结果。遇到时间记载有模糊或不同卷次间存在细微差异处,她才稍作停顿,进行简要核对,确保主干无误。
她的手腕稳定,落笔飞快,字迹却依旧保持着一贯的工整清晰。她将复杂的案件拆解为几个大部分:起因(冯恩上疏劾奏的导火索与主要内容)、核心矛盾(所劾权贵的反应、皇帝的态度)、过程(廷杖、下狱、朝臣营救与攻讦)、结果(定谳、流放)、后续影响(对嘉靖朝言官风气、君臣关系的深远影响)。每个部分之下,再以极其简练精准的语言,分条列明时间、关键人物、核心动作和重要话语。
辰正、巳初、巳正……时间一刻不停地流逝。值房内安静异常,只闻纸页快速翻动的哗啦声、笔尖在纸面上滑动的沙沙声,以及偶尔笔杆轻触砚台的细微声响。她全神贯注,心无旁骛,额角甚至因高速的脑力运转和时间的紧迫而微微沁出细密的汗珠,但眼神锐利,姿态沉稳,丝毫不见慌乱失措。
近午时,她已高效地完成了案件主要脉络的梳理,但一些次要人物的具体官职变迁、某些奏疏的详尽措辞以及朝议的具体细节仍需进一步核对。她并未固执地非要做到尽善尽美才提交,而是严格依循自己先前提出的方案,将已整理好的、条理极为清晰的“冯恩案脉络梗略”工工整整地誊写在一份干净的奏事纸上,并在末尾恭敬附注:“上述为本案主干脉络,为确保确凿无误,其中涉案人员详尽官职变化、部分奏疏具体措辞及后续朝议细节,正在核查实录不同卷次,将于申时前补呈详节。谨此先呈览。”
她亲自将这份“梗略”送到李学士值房。李学士正在与人谈话,见她到来,接过纸张,粗略一扫,眼中不禁掠过一丝明显的讶异。他没想到林锦棠不仅没有如预料中那般推诿诉苦或仓促交上一份粗制滥造的东西,反而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拿出了一份框架清晰、要点突出、表述严谨的梗概,并且态度谦恭主动,事先说明了情况并承诺补全,处理得滴水不漏。
未时末(下午两点多),林锦棠将一份内容详实、引据准确(均标注了实录卷次条目)、排版清晰、甚至额外补充了此案后续相关制度反思的完整节略,再次准时送至李学士案头。这份节略的质量,远超出了一个“刁难”性质任务的要求。
李学士拿起节略,仔细看了半晌,尤其是几个他依稀记得的易错细节,发现均准确无误,甚至有些地方比他印象中的还要周全。他放下纸张,沉默片刻,方抬眼看了看依旧静立在下方的林锦棠,语气平淡却已无之前的刻意忽视,甚至带了一丝极难察觉的欣赏:“有劳林修撰,做得……甚好。下去吧。”
“是,大人。”林锦棠敛衽一礼,神色平静,转身退下,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本职工作。
此事虽小,却像长了眼翅一般,很快在翰林院中悄然传开。众人忽然意识到,这位平日里沉默寡言、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存在的年轻女修撰,并非只有温顺和低调。她骨子里藏着一种沉静的力量,有着扎实惊人的学识底牌和记忆梳理能力,更有着远超年龄的沉稳、应变智慧与一种不卑不亢的大家风范。她不惹事,却也从不怕事;她姿态谦和恭敬,却自有不可逾越的原则和风骨;她能在突如其来的压力下保持极度冷静,并用无可指摘的、甚至超出预期的工作成果,来回应所有的试探与刁难。
经此一事,那些原本隐含轻视、欲行试探的目光明显减少了。至少,明面上不再有人敢轻易将她视为可以随意拿捏、看笑话的对象。林锦棠依旧每日埋首于故纸堆中,晨昏不移,仿佛一切从未发生。但她知道,她又一次用自己的方式,在这暗流涌动的翰林深苑之中,稳稳地守住了自己的尊严、原则和立足之地。这份不卑不亢的态度,源于对自身学识与能力的自信,更源于那份无论身处荣光还是面对刁难,都未曾改变的、对学问的敬畏与对职守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