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数日的案牍劳形,加之宫中那无形却无处不在的试探与压力,如同蛛网般层层缠绕在林锦棠的心头,即便夜深人静时,那漕运卷宗上的数字、那张警告纸条的寒意、以及公主与婕妤意味深长的目光,仍会不时掠过脑海,让她眉宇间凝结着一丝难以化开的疲惫与凝重。
恰逢一个春光烂漫的休沐日,晨曦微露,天色碧澄如洗,暖风拂过庭院的梨花,带来沁人心脾的芬芳。林锦棠刻意早早起身,褪下那身象征身份与束缚的青色官袍,换上一袭寻常的月白细棉襦裙,外罩一件淡柳色素面半臂,长发仅用一支简单的木簪绾起,顿时显得清爽利落,仿佛回到了未出阁时在余杭家中的时光。
马车早已备好,她与好友柳湘云、陈婉如在约定的街口汇合。柳湘云依旧是那般明媚活泼,穿着一身石榴红绣缠枝花纹的衣裙,像一团跳跃的火焰;陈婉如则是一身水绿色暗花绫缎裙裳,气质温婉如水。三位同年女进士相聚,抛开官场身份,顿时笑语嫣然。
“可算是出来了!”马车刚驶出巍峨的城门,柳湘云便迫不及待地掀开车帘,深深吸了一口郊外清新的空气,满脸畅快,“这些日子在家,不是被父亲考校功课,就是被母亲念叨女红理家,闷得我都要长出蘑菇了!还是这外面天地广阔,自在!”她说着,变戏法似的从随身带的精巧绣花布袋里掏出几样还带着温热的点心,“快来尝尝,我家新来的江南厨娘做的蟹壳黄和定胜糕,味道正得很!”
陈婉如掩唇轻笑,细心地将一块定胜糕递给林锦棠:“湘云姐姐总是这般有精神。锦棠,我瞧你眼下有淡淡青影,近来在翰林院定然十分辛劳?可是那漕运的卷宗极为繁难?”她心思细腻,早已看出林锦棠隐忍的倦意。
林锦棠接过糕点,心中微暖,道了声谢,靠在微微颠簸的车壁上,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园景色,轻声道:“是啊,卷宗浩繁,牵涉甚广,犹如一团乱麻。加之……宫闱深深,人情复杂,有时不免觉得心累。”她并未细说,但好友二人皆是她可信之人,点到即止,彼此便能意会。
“不想那些了!”柳湘云挥挥手,塞了满嘴的蟹壳黄,含糊道,“今日咱们只论风月,不谈公务!待会儿到了慈云寺,必要好好赏玩一番,听说后山的玉兰开得正好呢!”
说说笑笑间,慈云寺那古朴庄严的山门已映入眼帘。古刹依西山而建,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红墙斑驳,梵唱隐隐,钟声悠扬,瞬间将尘世的喧嚣隔绝在外。她们并未急着进香礼佛,而是先沿着寺后清幽的石板小径缓缓而行。泉水叮咚,清澈见底;鸟鸣啾啾,清脆悦耳;阳光透过繁密的枝叶,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松针和泥土的清香。
行至半山一处平坦开阔之地,视野极佳。放眼望去,远山如黛,层层叠叠,云雾缭绕其间;近处田野阡陌纵横,绿意盎然,偶有农夫驱牛耕田,宛如一幅恬淡悠远的山水画卷。三人顿觉心胸豁然开朗,连日来积压的郁气仿佛被这山风一扫而空。
“如此良辰美景,岂可无诗?”柳湘云兴致极高,折了一根狗尾巴草在手中摇晃,“我们便以这春日山景为题,各作一首七绝,如何?不拘泥平仄,但求抒发性灵,如何?”
陈婉如含笑颔首,眼眸中已有点点灵光闪动:“湘云姐姐此议甚好。锦棠,你觉得呢?”
林锦棠也被这天地间的浩然之气所感染,多日来的谨慎与疲惫仿佛都融入了这山色空蒙之中,一种久违的疏阔与洒脱涌上心头,欣然应允:“正当如此。便请婉如姐姐先来,让我和湘云好好领略一番你的空灵诗境。”
陈婉如也不推辞,略一沉吟,望着远处山间缭绕的云雾,清声吟道:
“岚光翠色染春衫,云影松声共一岩。莫问尘寰纷扰事,此心已共野僧闲。”
诗风清丽空灵,意境超脱,颇有禅意。
柳湘云听后拍手称赞:“好个‘此心已共野僧闲’!婉如妹妹果然心静如水,不染尘埃。看我的!”她清了清嗓子,挺直腰背,朗声诵道:
“振衣直上翠微巅,放眼乾坤意气酣。莫道娥眉无壮志,他年亦要擎青天!”
诗句豪迈奔放,气势磅礴,尽显其不甘平庸、欲与男子争锋的凌云壮志。
轮到林锦棠,她缓步走到崖边,感受着清风拂面,衣袂飘飘。她望着脚下苍茫的大地,想起官场中的种种羁绊,又想起恩师“不忘初心”的教诲,心中百感交集,缓缓吟出:
“暂脱樊笼觅自然,春山叠翠柳含烟。”起句便直抒胸臆,道出暂时摆脱官场束缚的轻松。
“松涛荡涤尘中虑,泉韵清泠世外弦。”以自然之声喻指心灵的洗涤与安宁。
“不羡朱门车马客,但慕鸥鹭舞平川。”表达了淡泊名利、向往自由本真的心志。
“归去案牍虽依旧,胸中已藏一壑烟。”结尾笔锋一转,表明虽将回归俗务,但心中已留存了这山水的开阔与气象,有了更强的底气。
此诗情景交融,既有出世之思,又含入世之志,格调清雅,意蕴深长,尤其末句“胸中已藏一壑烟”,余韵悠长。柳湘云听后,连连点头赞叹:“锦棠此诗,看似恬淡超然,实则内蕴筋骨,尤其这结尾,妙极!将今日山水之趣化为来日应对纷扰的底气,比我这只顾着喊口号的强多了!”
陈婉如也柔声赞道:“锦棠的诗,总是这般沉静有力,于平和淡远处见其襟怀与抱负,非我等能及。”
三人相互品评,畅谈诗境,笑声在山谷间回荡,引得林间鸟雀也跟着欢快鸣叫。
在寺中用过清淡可口的斋饭,席间偶遇一位眉目慈祥、白须飘飘的老僧,见她们谈吐不俗,便与她们讲了一段“风动幡动仁者心动”的禅宗公案。虽不能全然领悟其中深意,但那充满智慧的机锋,也让她们觉得心中更添几分宁静与豁达。
午后,她们寻了寺前那棵千年古松下几块被岁月磨得光滑的大石坐下。暖洋洋的春日照在身上,松针的清香阵阵袭来,舒服得让人昏昏欲睡。柳湘云拿出水囊与大家分享清甜的泉水,又说起对未来的憧憬。
“我等女子能读书科举,站在这庙堂之侧,实是前人所不敢想之事。”柳湘云眼神发亮,充满向往,“我呀,没什么大野心,将来若能像父亲那样,在国子监谋个教职,传道授业,让更多女孩子能明理知义,不再困于深闺,便不枉此生了!”
陈婉如微微笑道,笑容温柔而坚定:“我性子喜静,耐得寂寞。或许更愿留在翰林院或哪个清贵的书局,安安静静地修书撰史,青灯古卷,若能整理出一两部堪传后世的典籍,或者画几幅能留存心意的画,便心满意足了。”她转向林锦棠,目光中带着询问与鼓励,“锦棠,你素来最有主见,志向高远,如今又在翰林院中枢,见识非我与湘云可比。观你近日所为,似乎已开始接触实务,将来有何打算?”
林锦棠折了一根细草在指尖轻轻缠绕,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那里云卷云舒,自由自在。她的声音平和,却透着一股经过深思熟虑的沉静力量:“‘经世致用’四字,是恩师教诲,亦是我心所向。只是真正踏入这官场,方知理想与现实之间,隔着的不仅是才学,更有无数盘根错节的利益与规矩。譬如我近日所察漕运一事,看似只是运输之道,内里却牵扯万千,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她轻轻叹了口气,这叹息中并非气馁,而是对世事复杂的认知。随即,她的眼神变得锐利而坚定,“然而,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或许正是我辈读书人无法推卸的责任。前路定然崎岖,风雨难测,但既选择了这条路,便当如这山间松柏,任它霜雪压顶,亦要扎根岩石,努力向上生长,展现其应有的姿态。”
她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昂的口号,却蕴含着一种坚韧不拔的力量。柳湘云听得热血沸腾,一把抓住她的手:“说得好!我们姐妹三人,正当同心协力,相互扶持,在这原本几乎由男子主宰的朝堂上,用我们的才学与风骨,闯出一片新天地来!”
陈婉如也深受感染,眼中泛起感动的光芒,轻声道:“锦棠有此心志与担当,必能成就一番利国利民的事业。我们虽力量微薄,但同心同德,总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更稳、更远些。”
夕阳渐渐西沉,将天边渲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群山披上了温柔的霞光。三人这才依依不舍地踏上归途。虽只是一日之游,但青山的巍峨洗涤了眼中的尘埃,绿水的清澈冲刷了心头的滞碍,古寺的钟声安宁了躁动的神魂,而知己之间毫无保留的畅谈与鼓励,更如春风化雨,滋润了她几近干涸的心田。林锦棠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与充实,那颗在官场中不得不时时紧绷、谨慎权衡的心,仿佛被山泉彻底涤荡过,恢复了清明与活力,甚至比以往更加澄澈、更加坚韧。
马车缓缓驶回喧嚣的京城,巍峨的宫墙再次如同巨兽般矗立在眼前,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令人压抑的阴影。林锦棠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尘土与暮霭的空气,与山间的清甜截然不同。她的目光已不复出游时的纯粹闲适,而是沉淀下更多的沉静、坚定与力量。她知道,短暂的休憩已经结束,等待她的,依旧是浩如烟海的卷宗、错综复杂的局势、以及可能潜藏在暗处的危机。
然而,经过这一日山水与友情的深情滋养,她内心已然不同。那份源自天地自然的开阔气象,那份源于知己情谊的温暖支撑,已悄然融入她的骨血,化作眼底更深沉的光芒和脚下更沉稳的步伐。这将是她在未来莫测的宦海浮沉中,最宝贵的内心的定力与源泉。她整理了一下衣裙,挺直脊背,平静地迎向那即将吞噬暮色的重重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