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彻底笼罩了翰林院,值房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廊下偶尔晃过的灯笼微光,将林锦棠的身影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周明德离去时那句“好自为之”如同冰锥,刺破了她强行维持的镇定。她靠在门板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擂鼓般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他知道了。
他一定知道了什么。
周明德身为侍讲学士,消息灵通,人脉深广。他点出“明日朝堂”,绝非空穴来风。这意味着,李崇文那边可能也已收到了风声,甚至……东宫的计划已经泄露?
这个念头让林锦棠遍体生寒。如果李崇文提前发动,或者狗急跳墙,首要目标会是谁?昭华公主有东宫卫率保护,周御史、张尚书是朝廷重臣,动他们代价太大。那么,最脆弱、也最关键的一环,就是她这个手握初始证据、官微言轻的翰林院修撰。
她缓缓走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向外望去。翰林院的庭院在月光下显得静谧而空旷,但那份静谧之下,似乎潜藏着无数双眼睛。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墙角虫豸的鸣叫声,此刻听来都像是潜行的脚步声。
不能留在这里。
值房太显眼,也太容易被人堵在里面。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周明德是敌是友尚未可知,但他的警告必须重视。此刻离宫已经来不及,宫门想必已经下钥。她能去的,相对安全的地方……
一个念头闪过——翰林院后院的藏书阁。那里书架林立,典籍浩瀚,地形复杂,且有直通宫内其他区域的备用甬道,是躲避和转移的绝佳场所。更重要的是,那里平日入夜后便无人值守,只有巡夜的护卫定时经过。
事不宜迟。林锦棠迅速动作,将桌案上所有可能引人怀疑的纸张,包括她平日练字的草稿,全部拢在一起,就着黑暗中摸索到的火折子,在铜盆里点燃。跳跃的火光映亮她沉静而决绝的脸庞,纸灰升腾,如同祭奠。她不能留下任何可能被曲解、被利用的痕迹。
随后,她脱下略显累赘的官袍外衫,只着一身便于活动的深色襦裙,将满头青丝用一根最简单的木簪紧紧绾住。最后,她检查了一下袖中的银簪,确认它能随时滑入掌心。
准备好一切,她轻轻拉开值房的门,侧身闪出,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贴着廊柱的阴影,快速而无声地向着后院藏书阁的方向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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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昭阳殿内殿。
昭华公主李明月并未安寝,她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窄袖骑射服,外罩一件暗纹披风,正在听璎珞的汇报。
“殿下,周大人和张大人已经安全离宫,各自回府安排去了。影卫传来消息,账本原物已安全启程,正按甲三方案向宫中转运,沿途尚未发现异常。”璎珞低声禀报。
公主点了点头,脸上并无轻松之色:“李崇文那边有什么动静?”
“兵部眼线回报,李崇文今日下午召见了其子李俊,密谈许久。随后,李俊持兵部令牌出城,方向是京西的李家庄子。此外,李府后门傍晚时分有几辆马车悄悄离开,像是女眷,往太原方向去了。”
“哼,想跑?”公主冷笑一声,“看来他是闻到味儿了。通知我们的人,盯紧那些女眷,但暂时不要动手,以免打草惊蛇。重点是李崇文本人和他在京城的核心势力。”
“还有一事,”璎珞犹豫了一下,“翰林院那边的暗桩回报,约一刻钟前,侍讲学士周明德去了林修撰的值房,停留时间不长。之后不久,林修撰值房的灯熄了,但似乎人并未出来,而是……悄悄潜往了后院藏书阁的方向。”
“周明德?”公主眉头微蹙,“他去做什么?”周明德此人,学问是好的,但在朝中向来是独善其身的态度,与李崇文和东宫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此刻他突然接触林锦棠,意图难测。
“奴婢不知。但林修撰随后便移往藏书阁,想必是感受到了危险。”
公主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周明德暂且不管。林锦棠是关键证人,不能有失。派两个可靠的影卫,暗中潜入藏书阁,保护她的安全。非生死关头,不必现身。”
“是!”
璎珞领命而去。公主走到殿门口,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子时将至,这场博弈最危险的时刻,马上就要来了。她能信任周御史和张尚书的忠诚,能依靠影卫的执行力,但李崇文经营兵部多年,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埋下了多少后手。今夜,注定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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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部衙署,李崇文的值房内依旧亮着灯。
他面前站着一个浑身笼罩在黑衣中的男子,身形瘦削,气息阴冷,正是他暗中蓄养的死士头领,代号“暗刃”。
“……情况就是这样。”李崇文将当前严峻的形势简要说了一遍,“东宫那边很可能已经拿到了确凿证据,动手就在这几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主上的意思是?”“暗刃”的声音毫无起伏。
“首要目标,林锦棠。此女不除,我心难安。她如今应该在翰林院。你想办法潜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李崇文眼中杀机毕露,“其次,如果……如果事不可为,我要你带人,在皇城通往宫外的必经之路上,制造混乱,越乱越好,最好能惊动圣驾!”
“暗刃”微微抬头,露出的半张脸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属下明白。制造混乱,是为了掩护主上……”
“有些话,心里明白就好。”李崇文打断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和一份盖有特殊印信的文书,“这是给你的弟兄们的安家费,和必要时出城的凭证。去吧。”
“暗刃”接过东西,一言不发,躬身一礼,如同鬼魅般消失在窗外。
李崇文独自坐在灯下,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先发制人?他确实想过直接调动自己在京营的心腹兵马,但那风险太大,等同于谋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那一步。如今,他只希望能顺利除掉林锦棠这个祸根,再制造足够的混乱,看看能否搅乱东宫的部署,为自己争取到转移、销毁更多证据,甚至是与背后那位“大人物”商议对策的时间。
他走到墙边,取下悬挂的宝剑,手指拂过冰冷的剑鞘。这柄剑,曾随他在战场上饮血,如今,或许要在朝堂之争中再次出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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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院,藏书阁。
林锦棠藏身于一处高大的书架之后,这里位于藏书阁的西北角,靠近一处堆放废弃书稿的隔间,相对隐蔽,且旁边就是那扇通往宫墙夹道的暗门。她蜷缩在阴影里,屏住呼吸,耳朵捕捉着外界的一切声响。
巡夜护卫的脚步声规律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更夫敲打三更的梆子声隐隐传来。
风吹过阁楼窗户,发出呜呜的轻响。
除此之外,一片死寂。但这种死寂,反而让人更加不安。
突然,她听到极其轻微的、不同于风声和虫鸣的异响!像是瓦片被踩动,又像是衣袂掠过高处的窗棂。
有人来了!
而且来的不是巡夜的护卫,护卫的脚步声不会这样刻意放轻,也不会从屋顶过来。
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握紧了手中的银簪,指尖因用力而发白。是李崇文派来灭口的人吗?动作竟然如此之快!
脚步声(如果那能算是脚步声的话)在藏书阁内若有若无地移动,似乎在搜寻着什么。林锦棠能感觉到,那搜索的轨迹,正在向她藏身的这个角落逼近。
她悄悄调整姿势,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幼豹,紧盯着书架缝隙外可能出现的任何动静。冷汗浸湿了她背后的衣衫,带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就在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声的极限紧张时刻,另一个方向,也传来了一声极轻微的、类似石子落地的声音。
搜索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阁内陷入了另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寂静,那是猎手与猎手、或者猎手与猎物之间,相互试探、一触即发的危险平衡。
林锦棠屏住呼吸,她知道,自己已然置身于风暴的最中心。下一瞬,是血光之灾,还是绝处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