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崇文案的风波在朝堂上余震未消,三司会审的序幕刚刚拉开,但翰林院的日常修书事务却并未停歇。这日,翰林院掌院学士将林锦棠召至值房。
“锦棠,”掌院学士神色温和,指着案几上一叠文书,“朝廷欲重修《养正图说》,以为蒙学之基。此事关乎教化根本,虽非经国巨制,却需慎之又慎。你素来心细严谨,经史根基扎实,其中‘信’、‘义’二篇,便由你负责初纂,限期一月呈上草案。”
林锦棠心中一凛,深知这是信任,也是考验。在如今这个敏感时刻,能接到这样相对独立且重要的编纂任务,无疑是掌院乃至更高层面对她的一种保护性安排。她恭敬接过文书:“下官领命,必当竭尽全力。”
回到自己的值房,林锦棠立刻投入工作。《养正图说》前朝已有数个版本,她需博采众长,汰旧立新,以更贴合当朝理念、更易于蒙童理解的方式重新编订。她负责的“信”与“义”篇,更是道德基石,一字一句都需反复推敲。
起初进展颇为顺利,她梳理脉络,选定核心典故,如“尾生抱柱”、“季札挂剑”喻“信”,“程婴杵臼”、“关羽辞曹”彰“义”。然而,当她深入注释“季札挂剑”这一经典典故时,却遇到了一个看似细微、实则关乎立论根基的难题。
前朝注释中,对于季札行为的核心驱动力,存在微妙而深刻的分歧。主流观点以《史记》为本,强调其“心已许之,岂以死背吾心哉”,重在“不欺心”之“信”。而另一种源自某些杂家笔记和私人札记的解读,则结合春秋时期士人风骨,认为季札之举,更深层的是对知己之“义”,是“士为知己者”精神的极致体现,其挂剑不仅是履行承诺,更是对徐君知遇之情的终极回报,其精神内核超越了简单的守信,更偏向于一种高尚的情义担当。
采用何种解读作为主线,将直接影响编纂的侧重点和后续配图、释义的方向。若强调“信”,则重在行为规范的建立,教导孩童要言行一致;若侧重“义”,则更重精神情操的熏陶,引导孩童理解情义无价。两者皆有其理,且难以完全割裂,但作为蒙学教材,必须有一个清晰的主线。林锦棠闭门数日,翻阅了翰林院书库中所有相关典籍,各种注解相互矛盾,又似乎各有道理,她仿佛陷入了一片学术的泥沼,越是挣扎,思绪越是混乱,难以决断。
这日午后,她正对着一堆摊开的书稿怔怔出神,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愁绪。那位曾在她初入翰林院、于值房外偶遇时善意递茶的老翰林——陈望之,拄着一根光润的紫竹拐杖,慢悠悠地踱步过来。陈老翰林年近古稀,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是院中公认的“活典故”,学问渊博如海,性情却温和似水。
“小林修撰,”陈望之笑呵呵地开口,声音带着老人特有的沙哑与慈和,“老夫这几日见你在此间徘徊,时而疾书,时而长叹,眉间这‘川’字,怕是能夹住苍蝇了。可是修书遇到了难处?”
林锦棠如同见了救星,连忙起身,将上座让与陈老,自己侧立一旁,将遇到的难题和盘托出,语气恭敬中带着急切:“陈老慧眼,晚辈确实为此困扰不堪。‘信’与‘义’,犹如镜之两面,光之双影,看似分明,实则交融。晚辈愚钝,翻阅诸多注疏,越看越是糊涂,实在难以权衡轻重,不知该以何为主轴立论,方能不偏不倚,切中蒙童教化之肯綮,还望陈老不吝指点。”
陈望之并未立刻回答,他缓缓坐下,接过林锦棠奉上的清茶,呷了一口,眯着眼沉吟片刻,方道:“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难处在于你钻了牛角尖,总想着在学理上争个是非高下,非要给先贤之心做一个定论。而这《养正图说》的编纂,其要旨并非着书立说,探究微言大义,而是在于‘教化’二字。”
他放下茶盏,目光温和地看着林锦棠:“你且想想,那些刚开蒙的稚子,心智未熟,理解为何?你是想让他们最先明白‘言必信,行必果’这般具体可行的行为准则,还是想让他们去体悟‘重然诺,轻生死’那等缥缈高远的气节情操?”他顿了顿,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行为易教,气节难塑。依老夫浅见,蒙童开智,当先立其行,再养其气。不妨先以‘信’入手,将‘季札挂剑’作为坚守承诺、不欺内心的典范来讲授,文字力求浅白,故事力求生动。待其年岁稍长,学识渐开,根基稳固之后,师长再稍加点拨,引导其理解这守信背后所蕴含的知己之情与‘义’之精神,便是水到渠成之事了。此时若强求二者兼备,反而可能让蒙童如坠云雾,两头落空。”
一席话,如同醍醐灌顶,瞬间驱散了林锦棠多日来的迷雾。她深深一揖,心悦诚服:“听陈老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晚辈明白了!当以‘信’为显,以‘义’为隐,由表及里,由行至心,循序渐进。是晚辈之前执着于学理辨析,险些忘了编书的本意了。”
陈望之含笑点头,眼中满是赞许:“孺子可教也。方向既明,剩下的便是水磨工夫了。”
得了陈老的宏观指点,林锦棠心中豁然开朗,立刻重新调整了编纂思路。然而,在具体案例选择、文字表述和故事渲染上,她仍觉有些力不从心,担心写得过于刻板,失了趣味。她想起同年进士中,有一位名叫赵文渊的编修,虽只比她早一科,却素以文笔精炼隽永、叙事生动传神而闻名院内,如今也在参与另一部前朝诗集的注释工作。她便主动寻了过去,将自己的草稿和困惑坦诚相告。
赵文渊是个爽朗热情的性子,听了林锦棠的叙述,又仔细看了她的初稿,拍案道:“锦棠兄所虑极是!陈老的方向定得妙!但这蒙学教材,光是方向对还不够,需得让那些小童儿看得进去,听得明白,记得住!光是干巴巴讲‘季札守信’,哪里比得上将徐君初见季札佩剑时那眼中放光、爱不释手的模样,以及季札心中暗许、但因使命在身未能即刻相赠的遗憾细细描摹出来?最后坟前挂剑,那一句‘吾心已许之,岂因君逝而改?’的决然与悲怆,若能写得如在目前,岂不是更能让那些孩童感同身受,明白这‘信’字,并非冷冰冰的规矩,而是有血有肉、有温度的情谊和选择!”
林锦棠闻言,眼中大亮,仿佛看到了一段呆板的文字在自己眼前活了过来:“文渊兄高见!如此一来,这‘信’便不再是空中楼阁,而是立在了真情实感之上,更容易深入人心!”
两人越说越投机,索性就在赵文渊的值房内,就着书案,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赵文渊提笔在草稿上勾勾画画,时而增删词句,时而调整叙事顺序,林锦棠则从史实准确性和教化意义的角度提出补充和修正。他们为了一处细节的表述,可以反复争论半晌,又或因一个绝妙的构思而相视大笑。
其他几位同年,如沉稳的王编修、机敏的李检讨,见他们这边讨论得热火朝天,也好奇地围拢过来。听闻是在编修蒙学教材,纷纷放下手头不甚紧急的事务,贡献自己的想法。王编修建议:“‘信’篇或可再加入一两个民间流传的、关于普通人守信的小故事,如‘千里赴约’、‘童叟无欺’之类,更贴近生活,以示守信非独士大夫之专利。”李检讨则对某些字词的深浅程度提出了具体建议:“此处用‘诺言’似比‘誓言’更妥,彼处‘践行’一词对蒙童稍显艰深,或可换为‘做到’……”
一时间,这间不大的值房竟成了一个小型的编修研讨会,气氛热烈而融洽,充满了学术碰撞的火花与同僚互助的温情。林锦棠备下清茶与简单的点心,众人一边探讨,一边饮用,关系在不知不觉中拉近了许多。
在讨论中,林锦棠又想起,自己在家乡时,曾听闻邻县有一位致仕归隐的沈老学究,一生致力于蒙学教育,对此颇有心得,且家中藏书丰富,尤多杂家野史。她心中一动,便尝试着修书一封,遣家中可靠仆役快马送去,在信中虚心请教关于蒙童认知特点、典故选择的标准以及“信”、“义”在蒙学阶段如何平衡呈现等问题。
数日后,竟真的收到了沈老先生的回信。老先生在信中不仅详细解答了她的疑问,肯定了陈望之“由信及义、循序渐进”的思路,还附上了几条自己收集的、生动有趣且寓意深刻的民间守信轶事,并对其教育意义做了精辟的点评。信末,老先生还特别指出:“教化之道,贵在润物无声。故事有趣,则童心生喜;道理简明,则童脑易受。切莫板起面孔说教。” 这番远方的指点,让林锦棠获益匪浅,视野也开阔了许多。
集陈老之卓识定方向,纳文渊之妙笔添光彩,汇同僚之智慧补细节,采学者之良言拓思路,林锦棠负责的“信”、“义”二篇书稿,终于日渐丰满、清晰、生动起来。她将各方意见融会贯通,反复修改润色,字斟句酌,力求在学术严谨与启蒙趣味之间找到最佳的平衡点。
当她将最终整理好的书稿呈递给负责总纂的掌院学士时,学士仔细翻阅后,眼中露出了惊讶与赞许的神色:“条理清晰,深入浅出,既有学理根基,又贴合蒙童心智,且文笔生动,颇见功力。尤其这‘季札挂剑’的处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林修撰,此事你做得甚好,辛苦了。”
林锦棠心中感念,她知道,这绝非自己一人之功。是陈老高屋建瓴的点拨指明了方向,是赵文渊的生花妙笔与同年的群策群力丰富了血肉,是远方沈老先生的无私帮助拓展了视野。在这个过程中,她不仅攻克了学术难题,更与这些同僚建立了基于共同目标、相互砥砺、彼此信任的深厚“战友”情谊。那是一种在风云变幻、人心叵测的朝堂之外,属于学术世界的纯粹、温暖与力量。
傍晚散值时,赵文渊笑着揽过她的肩膀——经过这番共同“奋战”,他们已熟稔许多:“锦棠兄,今日书稿初成,大功告成第一步,当浮一大白!我知道附近新开了一家‘杏花村’酒肆,他家的炙羊肉和梨花白可是一绝,同去小酌两杯,庆祝一番如何?”
王编修、李检讨等人也笑着附和。林锦棠看着眼前这群因志同道合而相聚、因共同努力而情谊深厚的同僚,脸上露出了许久未曾有过的、轻松而真挚的笑容,应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今日当与诸位同仁,不醉不归!”
夕阳的余晖,温暖地洒在翰林院青石铺就的甬道上,将这群年轻官员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欢声笑语暂时驱散了近日笼罩在头顶的阴霾。暂时忘却朝堂的暗涌与自身的处境,沉浸于学问的切磋、难题的解决与友情的温暖之中,此刻的安宁与成就感,显得格外珍贵。
然而,在举杯换盏、言笑晏晏之际,林锦棠目光掠过酒肆窗外渐沉的暮色,心中那根始终紧绷的弦,并未完全放松。她清楚地知道,这短暂的平静与温馨,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小憩。由李崇文案引发的更大政治风暴,仍在暗处积蓄着力量,随时可能将她,以及她身边这些刚刚建立起友谊的同僚,再次卷入漩涡之中。她享受此刻的轻松与情谊,却也未曾有一刻,敢放松心中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