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皇宫。
百花宴设在御花园的琼林苑内。
时值盛春，苑内奇花斗艳，蝶舞蜂喧，汉白玉的石径蜿蜒在繁花翠柏之间，身着各色华服的公子贵女们三三两两，言笑晏晏，端是一派富贵风流、歌舞升平的景象。
楚曦随着引路的内侍缓步而行，雨过天青色的衣裙在明媚春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既不过分惹眼，又自成一格清雅，引得不少目光悄然追随。
她微微垂眸，姿态恭谨，将所有的锋芒与冰冷都收敛在那副完美无瑕的世家贵女面具之下。
然而，她的感官却提升到了极致。
空气中浮动的每一种香气——花香、酒香、脂粉香，周围传来的每一句低语、每一道目光，都被她敏锐地捕捉、分析。
她看见了被几位贵女簇拥着、笑容温婉却难掩眼底一丝嫉恨的某位郡主（前世曾附和楚月欺辱过她）；也看见了不远处凉亭中，正与几位宗室子弟谈笑风生、目光却不时扫过女眷这边的三皇子萧承睿。
萧承睿今日穿着一身宝蓝色蟠龙常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气度雍容。
他显然也看到了楚曦，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对她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微微颔首。
楚曦心中冷笑，面上却回以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羞涩与疏离的浅笑，随即自然地移开目光，仿佛只是无意间的对视。
她不能给他任何错觉，以为她依旧是从前那个对他心存爱慕、易于拿捏的楚曦。
宴会依制进行。帝后驾临，众人山呼万岁。
楚曦随着众人行礼，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侍立在皇帝身侧不远处的那道玄色身影。
裴寂。
他今日未着官服，只穿了一身玄色暗金云纹的常服，玉带束腰，更显得身姿挺拔，容色昳丽胜过在场许多精心打扮的公子。
只是那份过于出众的容貌，被他周身散发的、生人勿近的阴鸷冰冷气息所掩盖。
他垂着眼睑，把玩着拇指上的一个墨玉扳指，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又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似乎并未看向她这边。
但楚曦知道，那不过是表象。
昨夜那支短箭，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甚至能感觉到，一道若有若无、却如影随形的冰冷视线，始终笼罩在她周围。
“今日百花盛开，丽妃亦凤体安康，朕心甚悦。”皇帝心情颇佳，说了些勉励的话，便宣布宴席开始。丝竹声起，觥筹交错。
楚曦安静地坐在分配给自己的席位上，小口品尝着御膳，姿态优雅。
她看似专注眼前的菜肴，实则耳听八方。
很快，机会便来了。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
一位素以才情闻名的郡主提议行飞花令助兴，得到众人附和。
几轮下来，诗词佳句频出，引得皇帝和丽妃也频频点头。
轮到萧承睿时，他从容起身，吟出一句颇有意境的咏菊诗，赢得一片赞誉。
他含笑接受，目光却似不经意地转向女宾席，最终落在楚曦身上，语气温和带着鼓励：“久闻镇国公府嫡小姐才情不俗，不知今日可否有幸，请楚小姐接下一句？”
瞬间，大半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楚曦身上。
有好奇，有探究，也有嫉妒。
楚曦心中冷笑。
来了。萧承睿果然按捺不住，想用这种方式，将她推到人前，试探她的深浅，也想借此彰显他对她的“特别关注”。
若是前世，她或许会紧张，会在他鼓励的目光下绞尽脑汁，只为不负他所望。
但现在……
楚曦缓缓起身，屈膝一礼，声音清越如玉珠落盘：“三殿下谬赞，臣女愧不敢当。殿下方才所吟‘宁可枝头抱香死’，气节高洁，令人敬佩。臣女不才，便以一句‘何曾吹落北风中’应和，赞其风骨，不知可否？”
诗句接得工整，意境相连，更巧妙地将那孤高气节延伸，不卑不亢，既回应了萧承睿，又未显得过分迎合。
“好！”丽妃率先抚掌轻笑，“楚家小姐果然蕙质兰心，接得妙极。”
皇帝也微微颔首，看向楚曦的目光多了几分欣赏。
萧承睿眼中闪过一丝得色，仿佛楚曦的表现给他长了脸。
他正要再说什么，楚曦却已再次屈膝，柔声道：“臣女才疏学浅，不敢再班门弄斧，还请殿下与诸位才子才女继续。”
说罢，便安然落座，不再看他。
她适时地展现了自己的才情，却又恰到好处地抽身而退，没有给萧承睿继续发挥的余地。
萧承睿笑容微僵，只得讪讪地坐下。
然而，就在楚曦垂眸的瞬间，她敏锐地感觉到，那道一直若有若无笼罩着她的冰冷视线，似乎……凝实了一瞬。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视线在她方才吟诗时微微抿起的唇瓣上，停留了短暂的一刹。
带着一种审视，一种玩味，甚至……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兴味。
楚曦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
裴寂……他一直在看。
他看到了她对萧承睿的疏离与应对。
这并非她所愿。
被这尊活阎王盯上，绝非好事。
飞花令继续，气氛重新热烈。
宫女们端着新的酒水糕点穿梭席间。
一个面容普通、眼神却异常沉稳的宫女，悄无声息地走到楚曦案前，为她斟酒。
就在宫女俯身之际，一枚折叠得极小、几乎看不见的纸片，从宫女袖中滑落，精准地掉入了楚曦虚握着手、放在膝上的掌心。
动作快如闪电，除了楚曦，无人察觉。
那宫女斟完酒，便如同其他宫女一样，面无表情地退下，融入人群。
楚曦心中剧震，面上却不敢有丝毫异样。
她借着整理裙摆的动作，将纸片迅速纳入袖中。
是裴寂的人！
他竟能在宫廷宴席上，如此轻易地将消息传递到她手中！
他对皇宫的掌控，究竟到了何种可怕的地步？
指尖触及那微硬的纸片，楚曦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纸上会写什么？新的警告？还是……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绝不是查看的时候。
然而，她与那宫女短暂的接触，以及那一瞬间她细微的紧绷，似乎并未逃过某些有心人的眼睛。
斜对面席位上，一直关注着楚曦的萧承睿，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他虽未看清具体，但楚曦在那宫女靠近时，身体似乎有瞬间的僵硬。
而更高处，御座之侧，那一直把玩着玉扳指的裴寂，终于懒洋洋地掀起了眼帘。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穿透喧嚣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楚曦那张强自镇定、却依旧泄露出些许苍白的脸上。
他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
小狐狸，似乎……有点被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