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急军务会议结束后，瑟尔特并未立刻返回书房处理后续政务，也未前往任何其他地方。
那股萦绕在他意识边缘的、关于囚笼中那个存在的信息，如同一个无法忽略的后台进程，持续消耗着他一部分的注意力。
他需要再次确认。
确认艾尔的状态，确认那份依赖的稳定性，确认......他自己的掌控力，在经历了那半小时的“妥协”后，是否依旧毫不动摇。
于是，他的脚步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再次踏上了通往那间特殊囚室的道路。
室内的景象与之前并无太大不同，厚实的地毯，舒适的床铺，以及那扇提供着虚假慰藉的窗户。
艾尔依旧蜷缩在之前那个角落，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耸动着，单薄的背影在苍白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脆弱。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压抑的啜泣声。
又在哭。
这个认知，让瑟尔特那原本就冷硬的心绪，莫名地泛起一丝极细微的烦躁。
并非针对艾尔的眼泪本身，而是针对这种似乎无法彻底掌控的、持续不断的情绪波动。
或许是听到了石门开启的细微声响，或许是再次感应到了那独一无二的、冰冷而强大的气息，艾尔的哭泣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转过头来。
冰蓝色的眼眸因为泪水的反复冲刷而显得异常红肿，眼眶周围是一圈浓重的、可怜的绯红。
苍白的脸颊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鼻尖也微微泛红。
在看到瑟尔特身影的瞬间，他那双被泪水浸泡得如同被雨水打湿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混合着惊慌、以及无法掩饰的、如同见到救世主般的希冀光芒。
他像是做错了事被抓到的孩子，手忙脚乱地用被铐住的双手的手背，用力擦拭着脸颊上的泪痕，试图在瑟尔特面前维持那早已不复存在的、乖巧的假象。
但他越是擦拭，眼泪反而因为这番动作和内心的紧张，不受控制地涌出更多。
瑟尔特沉默地走近，在他面前停下。
他垂眸，看着艾尔这副狼狈不堪、却又努力想在他面前表现得更“好”一些的模样，心中那丝烦躁奇异地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蹲下身，与艾尔平视。
然后，他伸出了手。
这一次，不是探查能量，也不是检查银链。
冰凉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极其轻柔地、用指腹拭去了艾尔眼角不断溢出的、滚烫的泪水。
动作生疏，却带着一种与这囚室氛围格格不入的、近乎笨拙的温柔。
这突如其来的、并非出于惩戒或检查的触碰，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艾尔苦苦维持的最后一道闸门。
“呜......”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更加委屈和心酸的呜咽，原本勉强止住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更加汹涌地奔流而出。
瑟尔特的手指停顿了一下。
他看着艾尔哭得更加厉害，肩膀剧烈颤抖，几乎要喘不上气来的模样，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他不太理解，为何这安抚性的动作，反而引发了更激烈的反应。
他的目光从艾尔泪湿的脸庞移开，落在了旁边小桌上，那盒他之前带来的、来自东部沼泽的甜腻蜜饯上。
盒子依旧精美，盖子敞开着，但里面的蜜饯，一块也未少。
这个发现，让瑟尔特的目光微微凝滞。
他记得艾尔喜欢甜食。
至少在人类时期的记忆碎片里，以及成为吸血鬼后，他对那些带着甜味的点心，总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些许偏好。
这盒蜜饯虽然味道特殊，但确是他特意吩咐寻来的。
可他一点都没动。
是在闹脾气？
瑟尔特沉默地伸出手，从盒子里拈起一块色泽深暗、裹着糖霜的蜜饯。
他没有询问，也没有命令，只是将那块蜜饯，递到了艾尔不断哽咽、微微颤抖的唇边。
艾尔愣住了，哭泣有瞬间的停滞。
他抬起湿漉漉的眼睫，茫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蜜饯，又看了看瑟尔特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冰蓝色的眼眸中充满了困惑和一丝受宠若惊的无措。
“吃。”瑟尔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艾尔迟疑地、小心翼翼地张开嘴，就着瑟尔特的手，极其轻微地咬了一小口蜜饯。
甜腻到发苦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来，与他此刻内心的酸涩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怪异的滋味。
他机械地咀嚼着，吞咽着，泪水却依旧无声地滑落，滴落在瑟尔特的手背上。
瑟尔特没有收回手，就这样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将整块蜜饯吃完。
然后，他又拿起一块。
整个过程，沉默而诡异。
一个喂，一个吃，伴随着无声的流泪。
直到艾尔摇头，表示再也吃不下，瑟尔特才将剩余半块蜜饯放回盒中，用软巾擦了擦手。
“为什么不吃？”瑟尔特终于开口问道，目光重新落回艾尔脸上。
艾尔低下头，声音因为哭泣和刚吃过甜食而显得有些黏糊糊的，带着浓重的鼻音：
“......不饿。”
顿了顿，他又极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声音更轻了。
“......没胃口。”
不是不饿，是食不知味。
瑟尔特凝视着他，没有再追问。
他伸出手，这次不是擦拭眼泪，而是轻轻放在了艾尔的头顶，如同之前那次生硬的安抚一样，揉了揉他柔软的黑发。
“害怕？”他问，语气听不出是询问还是陈述。
艾尔的身体在他手掌下微微颤抖，他用力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终将额头抵在了瑟尔特蹲着的膝盖上，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全然的依赖和委屈：
“时间......好慢......您不在的时候......好安静......安静得......整个世界都......好像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他诉说着那被无限拉长的、死寂的孤独。
瑟尔特感受着膝盖传来的、艾尔额头的微热和轻微的颤抖，听着他那带着哭腔的、对孤独的控诉，放在他发顶的手，无意识地停留了更久一些。
“我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他陈述道，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提醒自己。
“......我知道。”艾尔的声音带着哽咽。
“我知道您很忙......我知道我不该......可是......可是我......”
他鼓起巨大的勇气，抬起头，用那双被泪水洗得异常清澈、却也异常脆弱的蓝眸，望着瑟尔特，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那句深埋心底、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渴望：
“我什么都不想要......”
他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尖上挤出来的。
“点心......书......小鸟......我都不要......”
他抬起被铐住的双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又无力地垂下，只能更加用力地将额头抵在瑟尔特的膝盖上，仿佛那里是他唯一的港湾。
“我只想要您......”
“只要您在......就好了......”
“别的......我什么都不要......”
这不再是卑微的乞求，而是近乎绝望的、抛弃了所有尊严和伪装后，最赤裸的告白。
他将他整个存在的意义，都系于瑟尔特一人的存在之上。
瑟尔特沉默了。
他低头看着伏在自己膝上、如同找到了巢穴般终于稍微平静下来、却依旧因哭泣而微微抽噎的艾尔，感受着那份沉重而滚烫的依赖。
蜜饯的甜腻气息似乎还萦绕在鼻尖，与泪水的咸涩混合在一起。
他什么都没有承诺。
只是那只放在艾尔发顶的手，缓缓下移，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缓慢的节奏，轻轻拍抚着他因哭泣而微微起伏的背脊。
一下，又一下。
仿佛在安抚一只受惊过度的宠物。
也仿佛，在无声地确认着，这件险些失控的、独一无二的所有物，终究还是彻底地、完完全全地，只属于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