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影城堡的夜晚,总是比永夜之地其他角落更加深邃静谧。
此刻的寝宫外厅。
壁炉中的火焰并未点燃,取而代之的是几盏悬浮的、散发着幽蓝色冷光的魔法水晶,将室内映照得如同沉入水底般朦胧而静谧。
瑟尔特并未像往常一样坐在书桌后处理那些政务,而是斜倚在窗边那张宽大卧榻的一端,手中并未执卷,只是随意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银发松散地披在肩头,目光落在窗外那轮永恒之月上,仿佛在沉思,又仿佛只是纯粹地放空。
艾尔便是挑中了这样一个时刻。
他像一只谨慎又满怀期待的猫,从寝宫深处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挪出来,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深色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陶制酒瓶。
瓶身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式样古朴,甚至有些粗陋,与城堡中那些镶嵌宝石的水晶酒器格格不入。
他走到卧榻边,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依偎过去,而是站在那里,冰蓝色的眼眸在幽蓝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明亮,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举起手中的酒瓶,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片难得的宁静,又像是怕被拒绝:
“Sire......我......我找到一瓶酒。您......要不要一起喝点?”
瑟尔特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他脸上,然后缓缓下移,落在他手中那个粗陋的酒瓶上。
他没有询问这酒的来历,只是极淡地扫了一眼,便又重新抬眸,对上艾尔那双隐含期待的眼睛。
“嗯。”
一个简单的音节,却让艾尔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他立刻上前,在卧榻另一侧坐下,但保持着一点微妙的距离,没有像最近那样立刻贴靠上去。
他像是要进行某种庄重的仪式,仔细地将那瓶酒放在两人之间的小几上,又拿出两个同样质朴的、略大的陶杯——这显然也是他不知从哪里“搞来”的配套物件。
他拔开酒瓶的木塞,一股并不算非常醇厚、但带着明显谷物发酵气息和一丝奇异花果香的味道飘散出来。
艾尔先给瑟尔特面前的杯子斟满,暗琥珀色的酒液在陶杯中荡漾,然后才给自己倒上稍少一些。
“不是什么......很好的酒。”
艾尔小声解释了一句,耳根有些泛红,似乎觉得拿这样的东西给瑟尔特喝有些寒酸。
“但......味道应该还可以。”
瑟尔特没有评价,只是端起了杯子,凑到唇边,浅尝了一口。
酒液入口,味道确实算不上顶级,甚至有些粗粝,带着一种未经精细雕琢的、原始的发酵感,但后味却有一丝奇特的、属于阳光与土地的暖意,与血族通常喜爱的、冰冷醇厚的陈年血酿截然不同。
艾尔紧张地看着他的反应,见他喝下,并未露出不悦或嫌弃的神色,才稍稍松了口气,自己也端起杯子,学着瑟尔特的样子喝了一口。
酒液滑过喉咙,带来微微的灼热感,让他苍白的脸颊很快泛起一层浅淡的红晕。
起初是沉默。
只有酒液入喉的细微声响,和窗外永恒不变的风声。
艾尔小口小口地喝着,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原本那点紧张被酒意和瑟尔特的默许驱散。
他偶尔偷偷抬眼看看瑟尔特,发现对方只是慢慢地啜饮着,目光时而落在杯中酒液,时而飘向窗外,神态是从未见过的松弛——尽管那松弛依旧包裹在一层冰冷的壳里。
酒精开始发挥作用,温暖了艾尔的四肢,也稍稍松动了某些深埋心底的闸门。
他不再满足于沉默,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起一些琐碎的事情。
说起训练场上马库斯新教的、让他摔了好几跤的诡异步法,说起那只冰蓝色小鸟最近似乎开始尝试啄食他手心的食物碎屑,说起在旧藏书室角落发现的一本画着可笑怪兽的、可能是某个幼年血族涂鸦的破旧册子......
他的话语没什么重点,颠三倒四,带着醉意的含糊和雀跃。
瑟尔特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极淡地“嗯”一声,或是将目光落在他因讲述而显得生动几分的脸上。
这种平淡的、不带任何评判的倾听,对艾尔而言,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鼓励和享受。
不知不觉,一瓶酒已经下去了大半。
艾尔的脸颊红扑扑的,冰蓝色的眼眸水润迷离,身体不自觉地朝着瑟尔特的方向倾斜,几乎要靠在对方身上。
他的胆子在酒精和这难得氛围的催化下,也变大了许多。
瑟尔特放下已经空了的杯子,看着艾尔又给他斟上。
他的目光落在艾尔被酒意熏染得格外鲜活的脸上,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几分,带着一丝探究:
“刚开始的时候,”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很久以前的细节,“你好像,不太喜欢酒?”
艾尔正给自己倒酒的手微微一顿。
酒液差点洒出杯沿。
他脸上的红晕似乎更深了一些,但这次不是因为酒意,而是因为某种被触及过往的、细微的窘迫和阴影。
他放下酒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杯壁,点了点头,声音低了下去:
“......嗯,是不太喜欢。”
瑟尔特没有追问,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眸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解释。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人无法敷衍。
艾尔沉默了片刻,又仰头喝了一大口酒,仿佛需要借助那灼热的液体来鼓起勇气。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声音变得有些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还是人类的时候。住的地方,有个邻居。”
他慢慢地说着,语速很慢,仿佛每个字都需要费力地从记忆的淤泥里打捞出来。
“是个......看起来挺和蔼的老头。平时会给我糖吃,会帮我母亲搬重物。”
“有一次......他喝醉了。”艾尔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捏得陶杯微微作响。
“我不知道......我到底哪里惹到了他。或许是我看他醉倒在路边,想去扶他?或许是我身上的药草味冲到了他?还是......仅仅只是因为他醉了,而我刚好在那里?”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细微的颤抖,尽管他极力控制。
“他力气大得吓人......我挣不开。”艾尔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成了耳语。
“他把我......塞进了一个铁皮保险箱里。那个箱子......很旧,很沉,里面全是灰尘和铁锈的味道。”
“然后......他锁上了。”
艾尔没有再说下去,他只是低着头,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耸动着,仿佛又感受到了那一刻被黑暗、狭窄、充满窒息感的空间彻底吞噬的绝望与恐惧。
冰冷的铁皮贴着皮肤,灰尘呛入肺管,无论怎么哭喊、捶打,外面只有醉汉模糊的咒骂和渐行渐远的脚步,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无边无际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