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深夜,万籁俱寂,唯有寒风像孤魂野鬼似的,在程记大车店的院墙外打着旋儿呜咽。
店内早已按照程万山的吩咐,紧闭门户,落下粗重的门栓。除了风声,院里静得能听见积雪压断枯枝的细微“咔嚓”声。
自打从刘家沟镇回来,猎鹿的三人组音信全无,程万山的心就像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拴着,悬在半空,晃晃悠悠落不到实处。
再加上羊倌从后山带回消息,说瞥见有小股人马活动的踪迹,这更让他心头蒙上一层阴影,生怕是“一股风”那伙杀才贼心不死,摸到了东山附近晃荡。
他与炕头上的王喜莲嘀咕了半宿,两口子一合计,这年头,小心驶得万年船,宁可谨慎过头,也不能大意失荆州。
于是早早便闭户熄了大部分灯火,只留灶房一盏小油灯闪着豆大的光。
伙计们分成两班,轮流抱着家伙式儿值夜,连平日里拴着的大黑和愈见彪悍的黑妞儿也都放开了链子,任由它们在院里逡巡。
整个大车店上下,几乎都是囫囵个穿着棉袄棉裤躺下,枕头边不是搁着砍刀就是棍棒,真真是枕戈待旦。
后半夜,正是人困马乏、睡得最沉的时候。
寒风刮过屋檐的呼啸声成了唯一的催眠曲。
突然,趴在院门附近草窝子里的大黑猛地支棱起脑袋,两只耳朵像警觉的小铲子般竖得笔直,喉咙里发出低沉威胁的“呜呜”声。
紧接着,它朝着东来的方向“汪汪汪”地狂吠起来,声音急促而响亮!
这一叫如同在滚热的油锅里滴进了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整个屯子里的狗仿佛接到了号令,此起彼伏地跟着吠叫起来,沉睡的夜晚被撕开了一道紧张的口子。
正抱着根枣木棍子,靠在门廊柱子下打盹的栓子一个激灵惊醒,睡意全无。
他侧着耳朵仔细听,除了越来越响的狗吠,隐隐约约还有车马蹄子踩过冻土的“咯噔”声,还有人小跑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朝着大车店而来!
“掌柜的!九爷!有动静!车马声!人还不少!”栓子猫着腰,像只灵巧的狸猫般窜到正屋窗根下,压着嗓子,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紧张,向屋里急报。
其实哪用他报,程万山在大黑叫第二声时就已经睁开了眼,多年的江湖风雨早就练就了他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的本事。
他悄无声息地坐起,利落地蹬上棉鞋,顺手抄起一直靠在炕沿边那杆擦拭得油光锃亮的老套筒,动作麻利却不带一丝慌乱,只有眼神锐利如鹰。
王喜莲也紧跟着坐起身,扯开棉被,紧张地望向黑漆漆的窗外,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被角,催促两个女儿起炕,躲到里屋衣柜里去。
这时,大门外传来了“咚咚咚”的叩门声,不重,但异常急促,伴随着一个带着明显颤抖和焦急的喊声:“程掌柜!程掌柜!快开门!行个方便!”
程万山示意伙计小心地拔开门栓,将沉重的木门拉开一条缝。他带着栓子和狗剩子,借着雪地反衬的光亮,警惕地向外望去。
只见院外停着一支略显散乱的驮队,人马疲惫地戒备,为首一人穿着料子不错的绸缎棉袍,但此刻帽子歪斜,袍子上沾满雪污泥渍,脸上不见血色,正是韩掌柜,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程万山打开半扇院门,立定后目光如炬,快速扫过这支队伍。驮队规模不小,护院伙计有十来人,个个面带倦容,眼神警惕地四下张望,难掩惊惶,见有人出来,纷纷下马。
程万山的视线最终定格在队伍中间偏后——一个伙计被两人搀扶着,棉袄肩胛处一片深暗的洇湿,在雪光下泛着不祥的光泽;另一个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裤腿破了个口子,隐约能看到凝结的血冰。
枪伤!程万山心里“咯噔”一沉,像被冰块砸了一下。但他脸上纹丝不动,依旧是那副沉稳如山的表情。
敲门的驮队首领马燕来,程万山认得他,以前帮别的东家运货时常在此打尖歇脚,算是熟面孔。
“原来是马兄弟,”程万山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今儿个怎么这么晚摸到这儿来了?”
马燕来脸上挤出一丝苦笑,侧身让出后面的韩掌柜:“九爷,唉,一言难尽!这位是韩掌柜,我们这次……碰上了点麻烦。韩掌柜,这位就是程记大车店的掌柜,程九爷。”
韩掌柜此刻正在下马,饥寒交迫加上惊吓过度,手脚早已冻得不听使唤,与其说是翻身下马,不如说是直接从骡背上滚落下来,踉跄几步才站稳。
他僵硬地对着程万山拱拱手,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程……程九爷,久仰……这么晚……深夜叨扰,实在是……万不得已,还望九爷行个方便……” 话语间充满了窘迫和后怕。
“韩掌柜客气了,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快请进,外面天寒地冻的!”程万山立刻示意伙计将大门完全打开。
同时头也不回地低声对身后的王喜莲快速吩咐:“孩儿他娘,赶紧烧几大锅热水,再把那坛子消毒止血的陈年老酒拿来!”
又转头拽过狗剩子的袄袖子,低声说:“狗剩子,你腿脚快,立刻去屯子西头敲薛半仙的门,就说有急症,出血的,无论如何请他老人家辛苦一趟!”
江湖规矩,开店迎客,本不该多问。但眼前这情形,由不得程万山不多个心眼。
他将韩掌柜一行十几人尽量安静地安顿在东厢房那几间相对独立的通铺里。
热水很快提来,王喜莲还贴心地把灶上一直温着的苞米面粥也端来几盆给大家暖暖身子。
没过多久,狗剩子连搀带扶地把睡眼惺忪的薛半仙请了来。
老中医薛半仙虽被从热被窝里拽起来,脸上带着倦容,但一看到伤员,职业本能立刻让他清醒起来。
他花白的眉毛拧着,也顾不上客套,直接打开那个磨得发亮的旧药箱。
“摁住了,肯定有点疼。”薛半仙对按住伤员的伙计吩咐道,然后熟练地用剪刀剪开被血浸透、冻得硬邦邦的棉袄袖子。
伤口暴露出来,是枪伤,好在子弹穿肉而过,没留在里头,但创口狰狞,血流不止。
薛半仙先是凑近闻了闻气味,又仔细看了创口颜色和周围皮肉,一顿望闻问切,松了口气:“万幸,没毒,也没伤到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