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尚和平在东沟坟圈子解决了“放印子三爷”一众匪徒,王老抠被任大白话的鬼故事给吓瘫的时候,西屋的门就不再上锁了。
但那时王二贵还在大车店没带回程万山的准确消息,和尚还不清楚什么时候可以行动,王大富忙着照看王老抠,王喜芝如同圈养惯了金丝雀老实地呆在西屋……
所有人都默契的保持原状——因为风险并没有因为王老抠病倒而解除。
其实,锁住五姑娘的从来不是王老抠的跋扈和那把大铜锁,而是这吃人的世道对女性的格外残忍。
现在,腊月二十四阳光明媚的早晨,那“哐哐”的拆板声,如同砸碎了无形的枷锁,也惊醒了王家死水下的暗流。
挡板拆除,阳光涌入。王大富和王二贵惊慌失措地收拾残局,眼神惶恐地在西屋和东屋之间逡巡,仿佛那瘫痪在床的父亲仍有雷霆之威。
尚和平洗净手,若无其事。他知道,拆掉木板容易,给足五姑娘和王家人安全感不容易。
西屋里,王喜芝站在光下,深深呼吸,她没有立刻整理西屋阳光下肉眼可见的破败;她没有立刻出门,而是用冰冷的目光,一寸寸扫过这间囚笼。
这,更像是在进行一种告别仪式,与过去七年的苦难默然对峙。
过了一袋烟的工夫,王喜芝走出西屋——和前几日只砸了锁不同,当她最终走出拆了挡板的西屋,脚步踏在堂屋的地面上时,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从冻土中挣扎而出的野草,带着伤痕,却也带着不屈的韧性。
她没有走向东屋,甚至没有朝那个方向看一眼,她径直去了厨房。
当她把简单的饭菜端上堂屋里的地桌时,王大富和王二贵几乎是惶恐的。
“五…五姐,这…这我们来就行……”
王喜芝眼皮都没抬,声音清冷得像井水:“吃饭,累了几天了。”
她坐下,拿起窝头,吃得缓慢却坚定,仿佛在重新夺回对自己身体和意志的控制权。
尚和平觉得这个“累了几天了”省略的主语应该包括自己,于是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大剌剌地坐在王喜芝身边,“真是饿了呢!”拿起窝窝头,就着白菜汤大口的吃起来。
吃过早饭,王喜芝拿了昨天吃剩的玉米面糊糊补了漏风的窗纸,然后开始清扫了西屋门口和自己会活动的区域——界限分明,绝不靠近东屋半步。
她的行动在宣告:我出来了,但炕上躺着的那个老男人,与我无关。
第二天王喜芝起得更早。她开始接手一些家务,喂鸡,收拾院子,甚至将王大富和王二贵换下来的、沾着药渍和污垢的脏衣服,一言不发地拿去浆洗。
冰冷刺骨的井水将她的手冻得通红,额前的碎发随着她搓洗衣服的动作煽动——她做这些,不是因为孝道,更非原谅。
她看着两个被生活压弯了脊梁、在父亲阴影下畏缩成长的弟弟,心里涌起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同为受害者的牵连。
大姐被迫嫁人后的沉默,母亲常年劳碌家暴后的早逝,七妹夭折时父亲的漠然,六妹即将被推入火坑的命运,以及自己这被偷走的七年阳光……这一笔笔账,她都记着,清晰地刻在心底,淬炼成冰冷的恨意。
她帮两个弟弟,是她在这令人窒息的王家,所能做到的、最大的,也是唯一的,近乎于“亲情”的举动。
而对于东屋那个瘫痪在床、时而糊涂时而呜咽的生父,王大富和王二贵战战兢兢地伺候着的王老抠,她从不插手,也从不过问——她选择彻底无视,仿佛那里只是一团碍眼的空气,一个她生命里早就该被剔除的腐肉。
第三天一大早,早到左邻右舍都还没开门生火做饭,王喜芝走出了王家院门,站在门口,像一头刚刚走出洞穴的幼兽,警惕而冷静地审视着外面的世界。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景物,心里想的或许是:这个村子,这个家,留给她的,除了伤痛,还有什么?
她退回院子,去下屋仓房清点了一下粮食;看王二贵笨拙地试图修补破了的麻袋,拿过来,用那双曾经可能劳作、可能绣过花、如今却苍白纤细手,利落地缝好……
她用自己的方式,维持着这个“家”最基本的运转,不是为了那个躺在炕上的人,而是为了身边这两个同样被困在这里的、可怜又可悲的兄弟。
尚和平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看到了她隐藏在冰冷外表下,对兄弟的温情,更看到了她心底那无法化解、也无需化解的深刻仇恨。
他从未试图去劝解什么“父女天性”,那是对她七年苦难的亵渎。他只是在她打水时,默默接过沉重的水桶;在她在堂屋灯下缝补时,将油灯挪得更近。他理解她的恨,也尊重她的选择。
第四天,腊月二十八。王大富又一次给王老抠擦洗拉在身上的屎尿时,水盆被胡乱挣扎的王老抠蹬翻在地,东屋弄得一片狼藉。
王二贵赶紧拿着笤帚收水擦地。王喜芝站在堂屋里的西屋门外,看着东屋两个弟弟狼狈的模样,又听见一眼炕上那个只会“嗬嗬”叫、拖累所有人的王老抠。
她脸上没有任何波动,只是转身去西屋炕柜里拿了破布,递给默默将水渍清理干净的王二贵,清晰而冰冷地说:“伺候好自己。他……不值得把你们都拖垮。”
这话,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一记警钟。她在提醒他们,也是在与这个家最核心的悲剧根源划清界限。
尚和平从小年晚上从镇上回来,白天都是警戒地盯着院外街上,晚上都是和衣而卧,加着一百二十个小心,一直到腊月二十八,足足五天相安无事——没有土匪来滋扰,甚至没有邻居来串过门。
这五天,尚和平见证了五姑娘这个被仇恨与苦难浇铸的灵魂,如何以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完成自我的救赎与决裂。
她没有原谅,没有遗忘,而是选择带着这满身的伤痕与深刻的教训,躯体没有离开泥沼,精神却一直在开辟自己的生路——她的反抗,从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