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翡平静地叙述那些,她还记得的东西。
是李明贞不知道的。
她曾派遣过无数人去调查遇翡乃至李长仪经历的所有,然而得到的都是碎片。
和长仪有关的人,知道那些事的人,都死了,即便去查,查到的不过是只言片语,离全貌相差甚远。
她知道遇翡被丢去矿山挖过矿,亦知道,她在矿民堆里杀出了一条无人敢欺的血路。
她曾想过,胆小心软的长仪会不会害怕,想象过,在那样的场景里,长仪会有多无助,但一切都只是想象。
不是亲口说的。
直到此刻。
在她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却又默契没有捅开那层窗户纸时。
遇翡短暂回到了李长仪的身份,告诉她:她曾经怕得不敢睡。
是啊,怎么会敢睡呢。
挖矿的矿民,最开始也是有女人和孩子的。
他们体型娇小,更适合在狭窄的矿洞里来回劳作。
就是因为下了矿,那些残忍的,灭绝人性的事发生得太多,久而久之,便再也见不着因穷苦而下矿的女人与孩童了。
长仪是里面,唯一的女子,那些日夜……
想过的安稳,唯有以铁血手腕,杀出一小片平安。
“我五岁时,拜了常续观为师,”遇翡像是有些累了,讲话的语气也显得有气无力,“她教我习武,却总告诉我,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会武。”
“若是叫外人知道,她会亲自动手,废了我,还会……”
遇翡眼中有些迷茫,“她说,她会不要我,我藏得很好。”
可她还是不要我。
遇翡用一世性命悟出不少道理,其中一条就是——
原来听话是留不住人的。
越听话,越乖顺,便越是叫人放心,放弃起来,也更容易。
“我杀那些人时,都是用命搏来的,我不怕死,而他们怕死,”话音停顿片刻,遇翡笑笑,“可实际上,我杀他们,轻而易举,不用费那么大的力。”
“好蠢,是不是?”
她歪着脑袋看向李明贞,似乎是想从那个,红了一双眼的人身上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然而那人从方才开始就维持那个僵直站立的姿态,不言不语,甚至连呼吸都轻不可察。
“是很蠢的。”遇翡自己给了自己一个肯定。
“你说得对,我曾是一个很温顺的人,但那很蠢,如任人宰割的鱼肉,有朝一日死了,还要反问自己一句,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做得不对,惹人厌弃了。”
“不……”李明贞如同失去所有力气,迈向遇翡的每一步,都带着艰难。
当她张开双臂,小心翼翼,尝试着,想将遇翡揽入怀时,遇翡好似有些困惑。
却还是默许了这个行为。
李明贞的怀抱有些温暖。
此刻的她穿着单衣。
她离她很近。
近到——
侧耳便能听见属于李明贞的心跳。
“殿下,你做得很好,没有不对,是我们没做好,也没做对。”
李明贞闭目,恍惚间,她仿佛听见长仪活泼的、雀跃的声音,呼唤着她:“贞娘,燕子在咱们家筑巢了!”
“过去从未见过,是真的燕子窝!”
那人笨拙地,偷偷地,攀着梯子上去,扑闪着一双好奇懵懂的眼睛去观察檐下的燕子窝。
还总是在半夜三更,说怕白天去看,惊了那些鸟儿,惊跑了,它们就不敢回家了。
她的长仪从没有什么坏心思,心中俱是对所有人的体贴与周到。
遇翡的笑声在这时突兀地响起。
打碎李明贞的恍惚。
低头时,发觉那人也仰起了头。
“不要紧,不论谁对谁错,”遇翡说,“至少我醒悟了,与其成为被害者,不如先紧握刀剑。”
这也是她悟出来的道理。
而李明贞,就是她最需要握住的一把剑。
——她知道太多太多未来事了。
尽管握住这把剑时,总会割伤自己。
但她不会容许其他人有靠近利剑的机会。
谁都不行。
“李明贞,你得好好活着,起码,要看看我是怎么杀了那些人的,也要知道,遇翡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是你自以为的好脾气,也不是你以为的……”在意你。
“是,我会活下去,”趁着遇翡平静时,李明贞绽出一个浅淡的笑颜,柔软指尖抚过那人的眉眼。
像在梳理,又像是爱抚。
“会活到,我们都能活下来的时候,换我听你的话,换我做那个,只对你温顺的人,哪怕你……”
李明贞深吸一口气,竭力忍住那份哽咽,“你是遇翡,我知道的。”
“但不论你是谁,在我眼中,都还是你。”
遇翡无话,脖子不知不觉中变得僵硬。
在李明贞的靠近里,她好似迈入了松软的湿地,一双脚怎么都落不到实处。
“我不懂。”遇翡是不明白。
她不知道为什么李明贞会改了主意。
改了主意来喜欢她。
如果在上一世,哪怕成为李明贞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亦或是受挫过后知难而退的后路,她都会为之欣喜。
然而今生,她却不信,怎么都不信李明贞口口声声的“没关系”。
话题好似又停在了这一刻。
李明贞没有再开口。
时间一点点过去,直到轻舟轻轻叩响了房门。
轻舟带来了一身李府丫鬟的衣裳,“殿下,一会儿还要委屈您。”
遇翡摇头,“我这张脸有些招摇。”
扮作李府下人,同下人站在一处时,势必会引起怀疑。
“是婢女的。”李明贞抱过裹了衣裙的包裹,解开外头的布帛,“你与轻舟一道,面纱遮面,我带你光明正大回京。”
“以你我之关系,回程马车必会严查,家丁小厮亦然,唯有扮作我的婢女才不会惹人怀疑,女子清白重于泰山,也没人会胆大包天,掀开你我的面纱查个彻底。”
遇翡看着那一身艾绿的衣裙,像是有些错愕。
僵硬的脖子缓慢转动,视线在轻舟与李明贞二人之间来回横跳。
良久,才本着死贫道不死道友的想法,问出一句:“清风怎么办?”
才踏进门的“丫鬟清风”重重打了个喷嚏。
众人视线落在她身上时,恰巧见她屈着食指粗鲁蹭着鼻子,听见自家殿下叫她,当即迈着正儿八经的八字步往里走,“殿下叫我?”
遇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