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成这样了,戴罪之身,还要收入营里头,”遇翡嘀咕,“是背了暗旨,还是,外祖自己的意思。”
“我托人去查母后往事,”遇翡为那件事换了个由头,“得知多年前父皇曾派人秘密追杀京都百姓,像是和母后他们往来密切些的,都遭了罪,最后一路逃亡,去了北地才得以被收留,也是因此,父皇对北地颇为不爽。”
然而此刻,这份不爽从狗爹的身上蔓延到了自己这,遇翡皱着眉:“他是有什么值得人刮目相看的,身手我见过,硬功夫不假,但军中最不缺这样的人。”
“你既查到了这里,”李明贞也实属没法子,叹了口气,“多年前,他想隐瞒的不是你的出身,而是不想被人知道,他……”
“他想隐瞒的是他霸占了兄长的妻子,”遇翡握拳,在腿上重重捶了一拳,低骂一声,“狗东西,真就将自己当做蛮夷,兄死叔就嫂,那些平日汪汪狂吠的文人此刻又哑巴了。”
李明贞没吭声,兄死叔就嫂这事儿的确不体面,说出去都叫人笑,但这事儿从那位“嫂”的角度,又是为了让遇翡能有个正统的来路。
即便到最后,为了这个所谓正统,被迫付出最多的人是遇翡。
“所以,北地为什么要收下他?为了拿我的把柄?”遇翡又绕了回来,她将解惑的希望放在了李明贞身上。
盼望这个对未来事知晓甚多的人能为她解惑。
李明贞却是摇头,“此事,我也不知,我掌权时,他已死了多年,当年恨极,谢氏一族未留一个活口,有许多事无从去查。”
也不是每件事派人去查都能有结果,譬如她去查遇翡,查长仪过往事,得到的也都是些零星碎片,落在外人眼里的碎片,总带了几分主观。
她只能收拢着这些碎片,在每个夜晚思索着,代入着,若是长仪本人,事情本该是什么样的。
“再者那时,我也被文人口诛笔伐,掣肘得厉害,”轮到自己的事时,李明贞总是用一种云淡风轻的口吻描述,平静得像是在叙述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寻常事一般,“承明二十五年落了许多谜团。”
“我解开了一些,也有许多未解。”
遇翡怔了下,她歪了歪脑袋,静静望着李明贞为自己梳理长发,一下、又一下,总是有条不紊的。
“是历过的风浪太多,看破看透了,还是……不愿提?”
李明贞笑着将头梳又塞进了遇翡手里,打断她的胡思乱想,“是不愿想,我的记忆太多,翻找起来也是一桩麻烦事,能挂在嘴边的,皆是与你有关的。”
“说来,我那一生,看似高潮迭起,自己却是浑浑噩噩,不如此刻来得真实。”
不愿提,遇翡了然,那必然是和她一样,吃了太多苦头了。
重刑酷刑或许没有,但精神折磨,未必比她好过,她命短,熬着熬着就没了,李明贞却是个命长的,熬了许久也没个头。
可怜。
遇翡没察觉,她都还来不及为自己可怜多久,就已经靠脑补去可怜李明贞了。
李明贞笃定她心软,也不是无的放矢没根据。
“那不然,咱们做笔交易?”遇翡描眉是把好手,为李明贞梳上一个“妇人头”却是差了点手艺,盘了几次发髻都盘得毛躁,总是稀里糊涂掉下来一缕,看得她自己都笑了。
她干脆摆了摆手,将那头乌黑的发还给了李明贞,“你叫我三声好姐姐,好姐姐就罩罩你。”
李明贞被逗笑,三下五除二便盘好了发髻,看得遇翡惊奇万分,“手艺也太好了。”
“学会了么?”李明贞拍开遇翡想过来摸一摸她发髻的手,“学会了也要交些学费的,学费可能抵你那罩我的情谊?”
“肤浅,自然是抵不了的,”遇翡缩回手,生怕李明贞还要跟她讨价还价,再度重复强调,“抵不了一点!我就不!”
李明贞捂脸:“这一出戏,唱了一早上还不腻么。”
来来去去,不是“含章”就是“就不”,李明贞也不知这四个字究竟是藏了多大的笑料,能叫这人自顾自乐上那么久。
但遇翡天生自带的鲜活气,是她两辈子都得不到的。
故而,嗔归嗔,她还是会跟着遇翡一起笑。
“快点,一会儿丈母该来了,”眼看李明贞装傻充愣,只忙着笑,旁的一概不提,遇翡推了推她的胳膊,催促道,“就叫三声,多了不用。”
“你是哪来的趣味,”李明贞起身,点了下遇翡额头,再次装傻,“我比你年长三岁,是你该叫我。”
遇翡心说她叫的还少么,风水轮流转,怎么也该轮到她坐坐那个“姐姐宝座”了。
“你耍赖!”遇翡瞪着李明贞无情的背影,“看我怎么收拾你。”
奈何李明贞轻飘飘的摆手,全然是没将遇翡的“收拾”当回事,气的遇翡原地喝了一壶茶来压火气。
楚宁来时,遇翡板着脸正在生闷气,实则绞尽脑汁在想对策,想看看怎么才能撬动李明贞那张死不喊姐的嘴。
“你们爹说要留在这,叫我们自己去……”楚宁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打转,揪着闺女,小声询问,“吵架啦?”
“没有的事,”李明贞拍了拍母亲的手背,“她闹小脾气呢,唤她夫君不乐意,非得听我叫一声……”
遇翡当即凑了过来,可怜兮兮:“丈母,她不听我话,我说东她非要往西。”
楚宁轻咳几声,佯装没瞧见两个人的小打小闹:“那什么,娘是说,收拾收拾,等会儿咱就走,正好去了那儿还能赶上顿饭。”
那眼神飘来飘去,愣是不敢和遇翡对视。
“我也正想同您说,殿下昨日从那边回来,邻村确有时疫。”李明贞暗恼昨夜顾着同遇翡闹,竟忘了要知会母亲一声。
楚宁这才变了神色,望向遇翡,直到亲眼见到遇翡颔首,心凉了半截,“那不行,我得先去看看,含章,我不在时,两个妹妹和姨娘,就托付给你了。”
李明贞应下,出奇地没有阻拦着急忙慌离开的母亲。
“其实丈人算不算上门?”遇翡望着楚宁仓促的背影,“穷困潦倒时,一大家子都被丈母收留,丈母姓楚,搁李家村里也是个外来户,也是难为她了。”
“你有所不知,娘最开始是杂户,为了营生兼着村子里的屠宰事,”李明贞摇头,“父亲因家道中落而落魄,却是实打实的士族,没有士族上门杂户的道理。”
“父亲……初时也无人看好他的,又或者不愿他一路考入京,只想他得个举人,能多免些赋税,只有娘说会一直供他,不论多少年都供。”
“娘以此来换了正妻之位,她说父亲是她能力之内能够到的最有前途的,确是如此。”
门第之差,楚宁需要付出一切来弥补,又或者说,倘若她父亲当年还没有落魄到连书都读不起的程度,不会有今时今日的她。
她约莫是会女承母业,继续在村子里做着农活粗活杂活,到了岁数,再寻个门第相近的,一生也便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