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种”舰队在暗物质富集区的边缘滑行，像一群收敛了所有声息的深海游鱼。七十二艘各式舰船——从改造的运输舰到仅存的几艘护卫舰——组成的阵列保持着最低能耗的巡航状态。舷窗外不再是熟悉的星海，而是被暗蓝色星云包裹的绝对黑暗区，这里的物理规则微妙扭曲，是天然的隐蔽所。
凌霜已经三十七个小时没有合眼。
她的目光在“根源锚点”的全息蓝图上移动，耳边是“锚点”建造指挥部不间断的低语。曦光的声音沙哑却清晰：“……第七至第九模块的维度稳定器，需要至少三吨‘虚空结晶’。我们现有的库存仅够完成理论设计的百分之四十二。”
“找到替代方案。”凌霜的指尖在全息图上划过，调出一份从方舟残骸数据库中提取的材料清单，“‘守护者之心’的惰性装甲层含有类似特性的相位折叠合金，提取和转化工艺在这里。”
“需要额外的能量和至少四十八小时。”一名工程师低声补充。
“那就从非关键维生系统抽调能量，时间从我们的睡眠时间里挤。”凌霜的语气不容置疑，“继续。”
舰桥角落，几个年轻的技术员交换着眼神。他们中有人曾质疑这位年轻的“微光”持有者是否能扛起领袖的重担，但现在，那份质疑在凌霜冰冷高效的决策下逐渐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疲惫与敬畏的服从。
“长官。”通讯官突然压低声音，“被动阵列捕捉到微弱的空间波动……来源方位，γ-7扇区，距离我们约零点三光年。特征……与已知的联盟或混沌舰船跃迁特征不符。”
凌霜立刻调取数据。波动极其细微，几乎被星云背景辐射掩盖，但确实存在，并且呈现出一种规律的、仿佛心跳般的间歇性脉动。
“像是一种……信标？”曦光凑近观察。
“或者陷阱。”凌霜沉思片刻，“派出一架隐形侦察无人机，携带全频段屏蔽器。不要主动扫描，只做被动记录。有任何异动立即自毁。”
无人机在五分钟后悄无声息地弹射出舱，融入黑暗。
压力在无声中累积。每个人都知道时间正在滴答流逝，窗口期迫近，而他们连建造的第一步都举步维艰。失去墨渊的真空感并未随时间淡化，反而在每一个需要决断的瞬间、每一次面对未知威胁时愈发清晰。凌霜能感觉到那些投向她背影的目光——期待，担忧，以及一丝隐晦的探询：如果墨渊指挥官在，他会怎么做？
她没有答案。她只能成为凌霜，而不是墨渊的替代品。
维度夹缝，秩序壁垒深处。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墨渊的意识在永恒的“现在”中挣扎。他如同一颗落入滚烫铁水中的冰粒，一边被消融，一边艰难地吞噬着周围灼热的存在。
逆向解析秩序能量的过程，是一场对意志极限的酷刑。每一次尝试同化外界的能量，都像是用生锈的锉刀刮擦自己的灵魂。但他坚持了下来。那一丝微弱的光暗融合之力，如同最顽强的藤蔓，在绝壁上寻找着裂缝，缓慢却持续地生长。
【能量同化率：0.00071%。稳定态维持时间延长：0.003标准单位。】残存方舟AI的汇报冰冷而精确。
杯水车薪。按照这个速度，在他积累到足够“重塑”自身存在形式的能量之前，意识早就会彻底消散或被规则洪流冲刷成虚无的“秩序背景噪音”。
必须加速。
墨渊将意念沉入对自身力量更本质的感知。光与暗，秩序与混沌，创造与湮灭……它们在融合后产生的，是超越二元对立的“可能性”。在“摇篮”的最终试炼中，他触摸到的正是这种本质——平衡并非静态的僵持，而是动态的、允许新事物诞生的“场”。
外界是纯粹、高压的秩序能量。他的光暗之力，能否在这里，人为制造一个微型的、可控的“失衡点”？
一个极其危险的构想浮现：不再小心翼翼地同化，而是主动用最后的力量，在外部秩序洪流中制造一个极微小的“规则漏洞”——一个短暂存在的、偏向“混沌”或“虚无”的奇点。当外界的秩序能量本能地涌来填补这个漏洞时，其汇聚的“势能”和“修复冲动”，或许能被他那具有“规则重塑”特性的力量捕获、转化，形成更高效的能量汲取通道。
这无异于在炸药库旁玩火。稍有不慎，漏洞失控扩大，外界的秩序洪流就会将他这脆弱的意识气泡彻底冲垮，或者引发无法预料的规则崩塌。
但没有别的路了。
墨渊凝聚起此刻所能调动的全部力量——那微弱却蕴含无限可能的光暗融合之力。他不再将其用于防御或同化，而是将其塑造成一枚极细的“针”，对准意识气泡的边缘，然后，带着决绝的意念，向外“刺”去。
无声的轰鸣在他意识深处炸响。
气泡外原本相对平缓流淌的秩序洪流，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骤然泛起剧烈的涟漪。在“针”尖触及的微小区域，规则的连续性出现了一道几乎不可察的裂缝——一个朝向“虚无”的短暂偏离。
下一刻，恐怖的秩序能量如海啸般从四面八方涌来，试图修复这不该存在的“错误”。
就是现在！
墨渊的意识死死“抓住”那道裂缝的边缘，将自身的力量化为一张极细的网，铺展在能量涌来的路径上。不是硬扛，而是引导、分流，在能量修复规则的过程中，截取那微不足道的一缕“修复之力”本身蕴含的创造性能量。
过程在瞬间发生。意识气泡剧烈震荡，表面出现蛛网般的裂痕。墨渊感觉自己的存在仿佛要被撕成碎片。
但与此同时，一股精纯、温和、远比之前同化所得更本质的能量，顺着那张“网”，流淌进他干涸的本源。
【能量流入速率提升……847%。稳定态维持时间估算……大幅延长。警告：意识载体结构完整性下降至临界点67%。】
有效！虽然风险巨大，但确实有效！
墨渊来不及喜悦，立刻开始修复濒临破碎的意识气泡，同时贪婪而谨慎地维持着那个微小的“规则漏洞”，持续汲取着涌来的“修复之力”。他走在刀尖上，平衡着毁灭与新生，在绝对的死地中，为自己抢来一线飘渺的生机。
“火种”舰队，七小时后。
隐形侦察无人机返回，带回了令人困惑的数据。
γ-7扇区的空间波动源头，并非舰船或信标，而是一个天然的、不稳定的微型虫洞。虫洞的另一端似乎连接着一片极其古老的星域，探测器捕捉到了强烈的文明遗迹辐射信号，以及……一种与“根源锚点”蓝图中某种辅助材料描述高度吻合的能量特征。
“一种被称为‘恒古星尘’的催化粒子，”曦光对比着数据，眼中泛起一丝光芒，“蓝图标注，它能将‘根源锚点’启动时的能量校准效率提升至少百分之三十，大幅降低对主能源核心的初始负荷。”
“虫洞的稳定性？”凌霜问。
“极差。探测器传回的最后数据显示，它处于周期性开合状态，每次开启窗口不超过十五分钟，间隔时间不规则，且内部空间湍流剧烈。任何常规舰船穿越，风险极高。”技术官汇报。
机遇与风险并存。百分之三十的效率提升，在分秒必争的建造中意义重大。但穿越不稳定的虫洞，尤其是在他们力量薄弱的此刻，无异于赌博。
“派一艘小型快速侦察舰，携带重型防护和牵引设备。”凌霜做出决定，“如果确定‘恒古星尘’储量足够且可采集，尝试建立临时锚点，用牵引光束远程采集。绝对禁止人员穿越。”
命令下达。一艘改装过的小型舰船脱离编队，向虫洞方向悄然而去。
就在这时，凌霜的私人终端再次收到一条高度加密的信息。没有署名，只有一组复杂的空间坐标，以及一句简短的话：
“影瞳已动。小心‘回声’。星域坐标可能暴露。尽快转移。——星瞳”
信息在阅读后三秒自动湮灭，不留痕迹。
星瞳！那个神秘的观察者！她（他？它？）在警告，同时似乎也间接承认了与之前神秘存储器的关联。“回声”是什么？新的威胁？
凌霜的心脏猛然收紧。刚刚找到可能的资源点，隐匿坐标就可能暴露？是雷昊将军那边出了问题，还是议会内部“影瞳”派系的手段？
她立刻调出星图，输入星瞳提供的坐标。结果显示，那是一个位于更遥远、物理规则更加混乱的“遗落星环”区域的坐标点，根据数据库记载，那里是数个远古文明消亡后的坟场，时空结构脆弱，极难被追踪或预测。
是听从警告，放弃可能到手的“恒古星尘”，立刻全员跃迁前往更危险的未知星域？还是冒险停留，赌能在“影瞳”或“回声”找到他们之前，完成资源采集？
舰桥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凌霜身上。
她没有看向任何人，只是凝视着星图上那两个跳跃的点——代表资源机遇的不稳定虫洞，和代表未知避难所的遗落星环。
冰冷的手指在控制台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而清晰的嗒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