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雪粒砸在鲜卑王庭的牛皮帐篷上,呜呜的声响里裹着寒气。
阿古拉掀帐帘时,冻得发僵的手指差点抓空,破碎的铁铠甲片蹭过帐边,抖落一串冰碴——他从雁门郡外一路逃跑打马狂奔。
三天三夜没敢歇脚,脸上的刀伤结着黑痂,沾着的血早冻成了暗红的冰珠,连束发的皮绳都断了,乱发黏在汗湿又冻干的脖颈上。
鲜卑人王帐内炭火明明灭灭,步度根正按着案几上的羊皮地图,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阿古拉“噗通”一声跪伏在毡毯上,甲胄碰撞的脆响在静里格外刺耳,他张了张嘴,声音先哑成了破锣嗓子说道:“大人……”
喉间滚过一阵腥甜,他咳了两声,才把那截话逼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颤说道:“我们在雁门郡外的部落……被吕布打败了!”
话音刚落,他猛地叩首,额头砸在毡上闷响低声说道:“两千部众没啦,两千还剩下一小半,牛羊、穹庐全被他的骑兵掠走了!那吕布的方天画戟快得像闪电,我们的盾甲根本挡不住,步度根说道:最近让儿郎们都稳妥些不要再去汉庭那边放牧啦……
然而吕布这边强阴县军营的帐外风雪卷过吕布的肩膀,凝成细碎冰棱。他正以方天画戟杵地伫立如松,忽闻帐帘窸窣响动。
阿云踩着毡毯边缘探出身来,云纹皮裘长袄严严实实裹到颈间,银狐领托着那张刚被水汽蒸得粉润的脸。
披风下摆扫过靴面时,发梢还坠着几颗未干的水珠,在火光映照下如星子闪烁。
吕布下意识攥紧方天画戟,喉结滚动半寸。
这匈奴公主平日总穿着匈奴皮袍挽弓跑马的真没发现,此刻汉家衣裳的宽袖层叠竟让她像换了个人——墨绿缎带束出纤腰,石榴暗纹在火盆暖光里浮出嫣红,分明是并州大家闺秀的模样。
“将军?”阿云被他盯得脸红耳热,指尖揪着披风流苏,阿云小声喃喃道:“是我穿得很奇怪不合适么?”
吕布猛然回神,铁甲碰撞声惊落了肩头积雪。他偏过头咳了一声小声说道:“合身就好。”声音竟比方才喝退巡哨时哑了三分。
阿云噗嗤笑出声,踩着积雪逼近两步大声说道:“你这人真怪——我问的是好不好看,你偏说合身?”石榴裙裾扫过他覆着冰霜的战靴。
吕布忽然用戟尾在雪地里划出深痕,溅起的雪沫子落在她绣着缠枝纹的裙角。
他低头瞪着她发顶玉簪,从牙缝里挤出话低声说道:“云中的绸缎...果然比匈奴毛皮衬你。”
说完竟自顾转身大步离去,玄黑披风在雪幕里卷成汹涌的浪。
阿云愣在原地,忽然觉得领口的银狐毛挠得下巴发痒。
她低头抿嘴一笑,轻声对着那远去背影嘟囔道:“雪夜疾行——并州野狼都害怕的人是让人戳破心事了吧?”
阿云踩着积雪往回走,匈奴小调从唇边轻快地溜出来,每个音符都裹着明亮的笑意。
她故意将步子迈得摇曳生姿,墨绿披风在雪地里扫出蜿蜒的痕迹,像极了得意翘尾的狐狸。
帐帘落下刹那,她忽然扑到榻上把发烫的脸埋进皮裘里。
银狐毛蹭着鼻尖带来那人身上的铁甲气息,方才的画面却在黑暗里愈发清晰——吕布偏过头时微红的耳根,雪地里仓促划出的戟痕,还有那句硬邦邦的“云中绸缎衬你”。
“笨死了...”她突然捶了下锦褥,声音却软得发颤,“夸人都不会...”翻过身望着帐顶摇曳的阴影,指尖无意识绕着披风系带打转。铜缸沐浴时的热水仿佛又漫上肌肤,这回烫的却是心口。
她突然揪住银狐毛领掩住半张脸,只剩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望着跳动的烛火,轻声自语道:“阿云阿云...那可是能徒手撕狼的吕布...”
烛花啪地爆响,惊得她缩起肩膀,却又抿出笑来说道:“但他说云中的绸缎衬我...”
最后几个字消失在毛领间,连带着一声认命似的叹息。
帐外风声呜咽,却盖不住她忽然翻身起来找铜镜的动静。
日头正烈,炽白的阳光将辕门外的旌旗晒得有些发蔫。吕布掀帘踏入军帐时,带进一股裹着尘土与血腥的热风。
他伟岸的身躯几乎堵住了整个帐门,明亮的日光从他身后涌入,却照不清他覆满征尘与暗红血渍的甲胄,只在他沉重的铁甲上反射出耀眼的碎光。
帐中,那口巨大的铜缸格外醒目,缸口边缘凝固着深色的痕迹,内里盛放的液体在从帐门透入的光束下呈现出浑浊不堪的暗红。
那是阿云先前粗略清洗时留下的血水,此刻在帐内闷热空气中微微蒸腾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吕布对着帐外的亲卫说道:“抬走。”
他的声音带着久经嘶吼后的沙哑,以及不容置疑的疲惫。两名亲卫应声上前,费力地将沉甸甸的铜缸挪出帐外。
缸体倾斜,些许血水泼洒出来,在干燥的土地上留下几道迅速渗入的深色印记。
一名亲卫旋即端来一只硕大的铜盆,热水汽氤氲,驱散了些许血腥。吕布解下胸前染得黑红的束甲绦,又将征袍褪下,重重扔在一旁。
他掬起热水,泼在脸上、颈间,水流冲刷着古铜色皮肤上的血污和汗渍,混着淡红色的污浊淌下,铜盆里的清水很快变得浑浊。
他用粗布用力擦拭着臂膀和胸膛紧绷的肌肉,日光透过帐顶的气窗,照亮了他身上新旧交错的伤疤,也照亮了水汽中他眉宇间那一丝洗刷不去的杀伐之气。
又洗一下才洗漱完毕,他甚至未及披上干净衣物,便朝着帐外沉声道:
“唤曹性军侯前来。”
不过片刻,帐帘再次被掀开。曹性快步走入,甲叶在明亮光线下碰撞作响。
他虽面带风尘,眼中却烁着难以抑制的兴奋,见到吕布便立即躬身抱拳,声音洪亮穿透帐内略显滞重的空气高兴的说道:
“将军!此次出击,收获颇丰啊!”
吕布正拿起一块鞣皮,仔细擦拭方天画戟那新月般锋刃上残留的细微血痕。闻声,他并未抬头,只从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嗯声,示意继续。
曹性深吸一口气,语速快而清晰,如报捷讯大声说道:
“禀将军,缴获的物资清点已毕,缴获之巨,实出预料!共计有:
羊:五千四百多只!
马:一千两百一十二匹!
牛:五百一十六头!”
每报出一个数字,他的语气便振奋一分。阳光从帐顶斜落,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也映得吕布手中的方天画戟寒光凛冽,那锋刃上的冷光似乎与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交相呼应。
听完,吕布停下了擦拭的动作。他抬起眼,目光如戟锋般穿透光柱,落在曹性身上。
“很好。”他开口,两个字简短而有力,在闷热的军帐中激荡起一丝满足,旋即被更深沉的威严压下,“妥善看管,先都圈养起来,详尽入册。
但有疏漏,唯你是问。”“诺!”曹性抱拳,声如金石。
“嗯。”他先是应了一声,对那庞大的缴获数字不置可否,仿佛早在意料之中。随即,他话音平稳地接道,每个字都清晰有力,不容置疑:
“从鲜卑部落带回的,那些充作军粮的死马……”他略一停顿,似是回想了一下那些倒毙在归途上的牲口,“不必入库了。
全部就地分下去。”“城中军户遗属和随军家属,还有那些面黄肌瘦的平民,优先分给他们。
具体如何分配,你自己斟酌处理就好。”曹性说道:我这就去处理这个事情。
吕布不再多言,微一颔首,重又低头专注于他的方天画戟。
曹性会意,利落行礼后,转身快步而出。
帐内重归寂静,唯余盆中热水剩余的丝丝缕缕蒸汽,在明亮的光柱中袅袅上升。
血腥味似乎淡了,但那属于胜利和庞大缴获的、混合着铁锈、尘土与权力的坚实气息,却愈发充盈了整个空间。
“来人!”
帐帘应声被掀开,一名顶盔贯甲的亲卫快步走入,躬身抱拳:“将军有何吩咐?”
吕布依旧专注于手中的神兵,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仿佛早已思虑周详:
“去,告诉后营伙夫。”他语速平稳,每个字都砸得实实在在,“从那五千只羊里,挑出四十只肥壮的。”
他略一停顿,似乎能想象到羊肉烹煮时的景象,继续道:“一半,用大釜清水煮烂,撒足盐巴。另一半,给我架起火堆,烤得焦香流油。”
直到此时,他才微微抬起眼皮,目光扫过亲卫,最终落向帐外远处,那里隐约传来战马嘶鸣和士卒操练的声响,他的声音里注入了一丝罕见的、近乎粗豪的暖意:
“今夜,我要犒劳飞骑弟兄。让他们放开肚皮,吃饱!”
亲卫闻言,精神一振,轰然应诺:“遵命!”
他立刻转身,甲叶铿锵,快步而出,甚至能听到他出了帐门便朝着后营方向奔跑起来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