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浪沙的刺杀,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始皇巡游的兴致,也浇醒了李斯。皇帝在盛怒之下,下令队伍暂缓回京,驻扎于附近郡县,他要亲眼看到刺杀案的调查结果,要用鲜血来洗刷这奇耻大辱。
随行的廷尉府官员、郡县官吏,乃至黑冰台(秦之特务机构)的密探,都如同被驱赶的猎犬,疯狂地扑向了阳武县及周边地区。一时间,缇骑四出,监狱人满为患,稍有牵连者即被拷打讯问,气氛恐怖至极。
李斯作为督办此案的丞相,一方面需掌控调查的全局,审阅海量的口供和线索,另一方面,始皇的暴怒和“宁错杀勿放过”的指令,让他感到深深的不安。他深知,如此株连蔓引,非但不能真正解决问题,反而可能将更多心怀怨望者逼上绝路。
在高压的调查进行了数日后,一个傍晚,李斯换上了一身寻常商贾的深衣,只带了那名绝对忠诚、武艺高强的贴身护卫(影卫),悄然离开了戒备森严的行营。他需要暂时跳出那令人窒息的政治漩涡,去听一听,在官府的严刑拷打和皇帝的赫赫天威之外,底层的民众,究竟是如何看待这件事,如何看待这个帝国的。
他们没有走官道,而是沿着乡间的小路,来到了一个距离博浪沙约二十里的村庄。村庄看上去颇为破败,土坯垒砌的房屋低矮歪斜,村口的田地也有些荒芜,只有几个老人和孩子在村头懒洋洋地晒太阳,看到李斯这两个陌生面孔,眼中流露出警惕和麻木。
李斯走到村口一棵大槐树下,那里坐着一个正在编草鞋的老丈。他上前拱了拱手,用略带楚地口音的官话(为掩饰身份)搭讪道:“老丈,编鞋呢?手艺真好。”
老丈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打量了李斯一番,见他衣着虽不华丽但料子尚可,像个行走的小商人,便叹了口气:“糊口罢了。这世道,能糊口就不易咯。”
李斯顺势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让护卫去远处等候。“老丈何出此言?如今皇帝陛下统一天下,不是该过太平日子了吗?”
“太平?”老丈嗤笑一声,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苦涩,“皇帝是皇帝,咱们是草民。皇帝的太平,跟咱们的太平,不是一回事。”他压低了声音,“前些日子,博浪沙那边出了大事,听说了吧?”
李斯心中一动,不动声色:“略有耳闻,说是有什么响动,具体却不清楚。”
老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声音更低了:“天大的事!有人要砸皇帝的车!没砸着,砸了副车。现在可好,官爷们像疯了一样,到处抓人。邻村张家的后生,就因为祖上是韩国人,前几天就被锁走了,现在生死不知……唉,造孽啊!”
李斯沉默了一下,问道:“那……老丈觉得,那些人为何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为何?”老丈停下手中的活计,眼神有些空洞,“活不下去了呗,或者……心里有恨呗。咱们这地方,以前是魏国,后来是韩国,现在归了秦。归谁都一样,赋税、徭役,一样没少。修路、筑城、建宫室,家里的壮劳力,一年到头能在家的日子有几天?田地都荒了……你说,这日子,有什么奔头?”
他顿了顿,又低声道:“那些有根脚的大户人家,失了封地,没了特权,心里能痛快?这天下,看着是平了,可底下的怨气,怕是比这黄河水还深哩……”
老丈的话,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李斯的心上。这比他通过官方渠道了解到的任何汇报,都更加真实,也更加残酷。
这时,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抱着一个啼哭的婴儿匆匆走过,老丈指了指:“瞧见没,她男人去年被征去修骊山陵,到现在音信全无。这孩子病了,连抓药的钱都没有……”
李斯看着那妇人无助的背影和婴儿孱弱的哭声,再联想到行营中始皇对刺杀案的震怒,以及为追查刺客而调动的大量资源,心中涌起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帝国的宏大叙事,与个体生命的卑微苦难,在此刻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他没有再多问,默默地从怀中取出一些零散的秦半两钱,塞到老丈手里:“老丈,一点心意,给村里孩子们买点吃的。”
在老丈惊愕和连声道谢中,李斯起身离开了村庄。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脚步,比来时沉重了无数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