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命于危难之际,肩负起总摄帝国政务的重担,李斯深知自己此刻如履薄冰,不容有失。先帝骤然病重,储君未立,朝野内外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他并未因大权在握而有丝毫得意或松懈,反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兢兢业业,处理政务不敢有丝毫懈怠,仿佛整个帝国的重量都压在了他日渐消瘦的肩头。
他将临时理政之所设于上林苑行营,紧邻皇帝静养的御帐。此举既便于随时请安、了解病情,亦能确保紧急政务得以即刻处置。每日五更未至,晨露尚凝,李斯便已悄然起身。他第一件事并非梳洗用膳,而是低声询问侍立在御帐外的太医令,细究皇帝夜间的脉象、气息与精神。得到“陛下龙体渐安”的回复,他紧锁的眉头方能稍展片刻,随即转身步入那已被文书竹简堆满的书房。
案几之上,由咸阳丞相府快马送来的奏章已堆积如山。李斯正襟危坐,开始一日繁巨。他批阅文书极其认真,每份奏章都逐字细读,反复斟酌。遇有关乎民生赋税者,他必调取往年卷宗比对,权衡再三,朱批之字力求在维持庞大帝国机器运转与体恤战乱后疲惫的民力之间,寻得那微妙的平衡;凡涉官员升迁黜陟、年终考绩,他更加注重实际政绩与地方口碑,在此敏感时期,尤避亲疏嫌疑,唯恐授人以结党营私之口实;至于边防调度、军械补给等军国要务,则必遣心腹密使,速请太尉蒙恬、御史大夫冯去疾等重臣过目,共议于密室,权衡利弊,共署决策,绝不独断专行,以示公允。
他为这“权宜之政”立下严规:所有经他批阅的奏章,无论巨细,皆需由尚书郎誊抄副本,以火漆密封,专匮保存,以待陛下康复后亲览。所有以皇帝名义颁下的诏令,他均于文首明确标注“奉陛下静养期间特旨”字样,并必于文末附上自己的官衔、姓名,朱色印鉴紧邻御玺之侧,程序上务求严谨无误,昭示此乃非常时期的权宜之计,绝非僭越。
夜色深沉,行营内除却巡逻卫士的脚步声与远方野兽的啼嚎,万籁俱寂,多数随行大臣早已安寝。唯李斯书房窗前,那盏孤灯的光芒却常常摇曳至子夜之后。他不仅要处理完当日新增的政务,还需就着昏暗的灯火,阅读各地监御史乃至黑冰台暗探送来的密报,字斟句酌,从字里行间窥探朝野动向、郡县民情,防备任何可能趁虚而入的乱象。连续的过度劳累,使他双目布满血丝,眼窝深陷,斑白的发髻间银丝骤增,宽大的丞相袍服更显空荡。但他始终强打着精神,以浓茶提神,用意志支撑着这帝国中枢的运转,不敢流露半分疲态。
一日深夜,一名心腹近侍见他以手扶额,指节用力按压着太阳穴,仍勉力书写,忍不住悄然入内,奉上新沏的热茶,低声劝道:“丞相,夜已三更,纵是铁打的身子也需歇息。国事固然重大,还请您保重身体,方为社稷之福啊。”
李斯闻声,头也未抬,手中狼毫亦未有片刻停滞,笔走龙蛇,沉声答道:“陛下卧病,以国事相托,此乃天大的信任。斯一介布衣,受国厚恩,位列三公,岂敢因一身之疲敝,而延误了社稷大事?些许劳累,不足挂齿,勿复再言。” 语气虽缓,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决然。
他这种鞠躬尽瘁、宵衣旰食的态度,日复一日,深深感染了随行的文武官员。即便是那些素来与其政见不合,或心存疑虑者,目睹此情此景,亦不免为之动容。连一向与他在治道方略上颇有分歧的上将军蒙恬,在一次与部将的私语中亦由衷感叹:“李丞相虽总摄大权,威重一时,然观其处理国事,宵旰焦劳,事事以陛下为念,以江山为重,这份尽心竭力,确非常人所能及。有他坐镇中枢,乃当前朝廷之幸。” 李斯正是以这种近乎自虐的勤勉、极致的谨慎和公开透明的程序,向咸阳的朝臣、向天下的郡县、也向历史证明,他此刻总摄政务,只为平稳度过这段非常时期,维系帝国运转,绝无丝毫个人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