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溘然长逝的消息,如同一阵凛冽的寒风,迅速刮过咸阳,继而席卷了整个大秦帝国。这阵风,吹皱了渭河的清波,吹哑了市井的喧嚣,也吹暗了千家万户窗内的灯火。皇帝“辍朝三日,举国致哀”的诏令,以最快的速度被抄录、传递,将这场源自庙堂高处的悲伤,不容分说地延伸到了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渗透进每一个黎民百姓的心间,形成了一场真正意义上的“举国哀悼”。而在民间这片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哀恸氛围中,人们最常用、也最觉贴切的比喻,便是那一声锥心刺骨的悲叹——“失长城”!
在百姓朴素而直接的认知里,蒙恬的名字,早已与那座蜿蜒于北境群山之巅、护卫着他们身家性命免受匈奴铁蹄蹂躏的宏伟石墙融为一体。他不仅仅是长城的督造者与增筑者,更是这道物理防线背后,那道无形的、活着的、更能让人在夜晚安然入梦的精神支柱。十余年来,只要知道蒙恬将军还镇守在北方,他那伟岸的身影仿佛就能挡住一切风雪,关中的农夫就敢在沃野上安心地俯身耕耘,播下来年的希望;往来于中原与塞外的商旅,就敢驮着丝绸与茶叶,踏上前途未卜的旅途;家中的母亲,甚至敢一边抹着泪,一边将自己的儿子送去戍边,因为她们相信,蒙将军会像父兄一样照看这些年轻的子弟兵。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和平、秩序与安全的象征,是帝国北疆永不倾斜的基石。
如今,这道屹立了十余年的“长城”,竟毫无征兆地轰然倒塌了。消息传来,起初是难以置信的死寂,继而,是巨大的悲恸与更深的不安,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人们心中那道最后的防线。
在关中沃土,那滋养了秦人先祖的田间地头,劳作的农夫们从驿卒沉痛的口中或乡吏张贴的布告上听闻噩耗后,无不缓缓放下磨得光亮的锄犁,直起常年躬耕的脊背,面朝北方阴山的方向,默默地伫立良久。泥土的芬芳依旧,天际的流云如常,但他们心中却仿佛空了一块。他们或许说不出“国之柱石”、“北疆干城”这般文雅的悼词,但那份源于最真实生活体验的感激与痛惜,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加真实、沉重。一位额上刻满岁月沟壑的白发老农,用粗糙如树皮的手拍了拍身边年轻儿子的肩膀,声音沙哑地叹道:“娃啊,蒙将军没了……往后这北边的天,怕是要变喽,这心里头,咋就这么空落落的……” 一声长叹,道尽了底层民众对未来的茫然恐惧与对逝去守护神的无尽追念。
在直面烽火的北部边郡,从云中到九原,从雁门到上郡,哀伤的气氛几乎凝成了实质。无论是营寨中枕戈待旦的戍卒,还是依附长城而居、在军堡外围垦殖的边民,许多人曾亲眼见过蒙恬巡边时那如山岳般威严、却又会在询问士卒寒暖时流露出亲切关怀的身影,亲身感受过他治军号令严明、却又爱兵如子、能与士卒同甘共苦的统帅风格。军营之中,将旗半降,入夜后,不再有往常的操练呼喝,取而代之的,是各处营垒自发响起的低沉而苍凉的号角声,连绵起伏,如同呜咽,那是钢铁硬汉们用最独特、最庄重的方式,为他们敬若父兄的统帅吹响最后的送行曲。许多边民在家中悄然设起了简易的灵位,或许只是一块木牌,三炷劣香,一家人围聚,默默焚化着粗糙的纸钱,用最朴素的仪式,感谢这位老将军用十余年心血为他们筑起的安宁屏障。
在帝国的中枢咸阳,哀悼的仪式则显得格外正式和隆重。巍峨的宫殿失去了往日的笙歌,各级官署门前一律悬挂起墨色的挽幡,所有非紧急的政务暂缓,一切的宴饮娱乐活动被明令禁止。即便是最繁华的市井,往日里喧闹震天的叫卖声也自觉地低沉了下去,仿佛怕惊扰了这份举国的悲伤。人们相遇交谈时,语气都不由自主地放轻、放缓,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沉重。茶楼酒肆中,醒目木板上的曲目早已更换,说书人收起折扇,面色凝重,不再讲述那些才子佳人或游侠传奇的风月故事,转而用沉痛而充满敬意的语调,追述起武真侯(蒙恬的封爵)当年如何统帅三十万大军,北逐匈奴七百余里,使其不敢南下而牧马;如何呕心沥血,监修长城,连接、增筑,使这道巨龙成为护佑华夏的坚实壁垒;又如何体恤士卒,与边关军民同甘共苦的种种事迹。台下的听众,无论是官吏、士子还是寻常市民,无不屏息静听,听到动情处,皆唏嘘不已,乃至悄然拭泪。
甚至,远在烟瘴弥漫的帝国南疆郡县,以及刚刚经略安抚、海风咸腥的东海之滨,当地的官吏在接到朝廷驰送而来的邸报后,亦不敢怠慢,严格按照礼制,在官衙内设置了灵堂,组织所属官吏与地方士绅进行祭奠。蒙恬的威名、功绩与忠贞,跨越了千山万水的阻隔,赢得了这个新生帝国从朝堂到江湖、从中心到边缘的一致尊敬与深切哀悼。
这场规模空前的“举国哀悼”,其意义早已超越了单纯对一位功勋卓着、威望素着的老将的告别。它更像是整个帝国,对过去十余年那段相对和平、稳定、充满扩张信心的时代,所进行的一次广泛而深刻的集体性缅怀。蒙恬的离世,如同一个无比鲜明而又令人心悸的标志,残酷地提醒着所有身处其中的人,一个依靠强人守护的时代已经戛然而止,未来的画卷骤然变得模糊不清,充满了不确定的变数。那种因“失长城”而产生的巨大心理空洞与强烈的不安全感,如同冬季来自北方的厚重阴云,沉甸甸地笼罩在无数人的心头,挥之不去。帝国在哀悼一位臣子,更是在哀悼一份随之而去、或许永难复得的安全感与稳定期。这份举国上下、发自内心的悲恸,因此而显得格外沉重,也格外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