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九月十八。
霜降未至,北风已悄然增添了力道,卷过卫辉府北部的丘陵,带来塞外初冬的凛冽气息。鹰嘴崖哨堡灰黑色的墙体在秋日略显苍白的阳光下,更显冷硬。堡墙根下,新挖掘的壕沟已然成型,深阔皆逾一丈,沟底插着削尖的竹签木刺。壕沟之外,还有一圈圈蜿蜒的矮墙和看似杂乱、实则暗藏杀机的陷马坑。
王五裹了裹身上的棉甲,抵御着清晨的寒意。他沿着堡墙巡视,目光锐利地检查着每一处防御细节。守夜的士卒刚刚换岗,呵出的白气在清冷的空气中清晰可见。
“将军,昨夜南边又有火光,约在二十里外,像是闯贼在调动。”一名哨官上前禀报。
王五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自九月以来,对面谷英大营的动静明显频繁了许多。虽然依旧没有大规模进攻的迹象,但小股部队的夜间活动、后勤辎重队伍的调动,都预示着某种变化。
“知道了。告诉夜不收,再往前探五里,重点盯着通往怀庆、彰德的大小路径。谷英这老小子,憋了这么久,怕是快忍不住了。”王五沉声道,“另外,让李三娃再检查一遍所有‘铁蒺藜炮’的绊线和伪装,这鬼天气,露水重,别受了潮。”
“是!”
王五的判断没有错。此刻,在黄河南岸的谷英大营内,一场军事会议刚刚结束。谷英接到了来自西安的更明确指令:大顺王登基大典定于十月初一举行,北伐大军将于十月中旬后陆续开拔。要求谷英所部在北伐主力出动前后,务必严密监视乃至有限度地打击北直隶南部、河南北部的明军,尤其是磁州林天部,防止其干扰主力北上侧翼。
“都听到了?”谷英环视帐下诸将,语气凝重,“闯王登基在即,北伐大事不容有失!北面那个林天,是颗钉子,虽然难啃,但也不能让他太安生!从明日起,各部轮流前出,给老子骚扰他的哨堡,截他的粮道!不必死拼,但要让他们日夜不宁,摸清他们各处堡垒的防御强弱和反应速度!”
“末将遵命!”众将轰然应诺。压抑了许久的战意,似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九月二十,清晨。
鹰嘴崖以东三十里,一处负责护卫通往黑山堡粮道的小型哨卡,遭到了约三百名闯军步卒的突袭。这股闯军行动迅捷,利用黎明前的黑暗掩护,突然出现在哨卡外,以弓箭压制墙头,同时派出悍卒背负土袋,意图填平壕沟。
哨卡内只有五十余名前军营士卒驻守。哨官临危不乱,指挥火铳手依托墙垛进行精准射击,同时点燃了预警的烽燧。激烈的铳声和升起的狼烟,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战斗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闯军见哨卡抵抗顽强,短时间内难以攻克,又恐鹰嘴崖方向的援军赶到,便迅速丢下二十几具尸体和伤兵,撤回了南面山林。
当王五派出的骑兵援军赶到时,只看到了战斗过的痕迹和正在打扫战场的守军。
“将军,贼子跑得快,没抓住活口。看其装备和战法,应是谷英麾下的老贼。”带队援军的把总向王五汇报。
王五看着哨卡外那些被铅弹和弓箭留下的痕迹,冷哼道:“试探而已。谷英是想看看咱们的反应,摸摸咱们的底。告诉各堡,加强戒备,尤其是夜间和黎明时分!粮道护卫力量加倍,运输队尽量集中,由骑兵沿途警戒!”
类似的骚扰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时有发生,规模不大,但频率很高,目标也不再局限于哨卡,有时是落单的巡逻队,有时是小型运输队。王五麾下的各部神经时刻紧绷,应对着这突如其来的“牛皮糖”战术。
……
黑山堡,总兵府。
林天看着王五送来的军情汇总,眉头微蹙。韩承与陈默坐在下首。
“谷英开始动手了。”林天将文书放下,“虽是骚扰,但说明李自成那边快要动了。”
“主公,王将军压力不小,是否让末将率左军营前出,支援一二?”陈默请战。
“不必。”林天摇头,“左军营是拳头,不能轻易打出去。王五能应付。这种骚扰战,正好锻炼各部在压力下的守备和应变能力。告诉王五,稳住阵脚,以守代攻,消耗敌军锐气。我们的水泥堡垒和火器,就是他最大的依仗。”
他转向韩承:“后勤方面如何?前线消耗增加,供应可能跟上?”
韩承立刻回道:“主公放心。秋粮已大部入库,仓廪充实。通往卫辉前线的道路,经过水泥加固的关键路段,通行效率大增。只是近日骚扰增多,运输队需加派护卫,成本有所上升。”
“成本可以接受,安全第一。”林天道,“另外,与山西的贸易不能停,尤其是硝石、硫磺和铁料,要加大收购力度。”
“是。”
匠作区内,宋应明正在为另一个问题发愁。燧发枪的产量在达到月产四百支后,似乎遇到了瓶颈。水力驱动的镗床效率有限,熟练工匠的培养也需要时间。
“主公,若要再提升产量,除非……除非能造出更省力、更快的镗床,或者……找到更多合适的匠户。”宋应明向林天汇报时,面带难色。
林天知道,工业化的飞跃非一日之功。他安慰道:“无妨,保持现有产量,稳中求进即可。质量是关键。另外,我让你试制的那个‘手熘弹’(基于震天雷思路的小型投掷火药武器),进展如何?”
宋应明精神一振:“回主公,已有雏形!用生铁皮卷制小罐,内填颗粒火药与铁渣,留引信口。只是……投掷距离有限,且引信时间难以精确控制,危险性不小。”
“继续试验,注意安全。这东西若成,近战之时或有大用。”
……
西安城内,一片繁忙喧嚣。昔日秦王府张灯结彩,正在为年后的登基大典做最后的准备。牛金星、宋献策等人穿梭不息,核对仪程,安排席位,训练仪仗。
李自成难得有片刻清闲,在王府后苑练武。他挥舞着一柄沉重的马刀,刀风呼啸,气势惊人。刘宗敏、李过等将领在一旁观看。
“闯王,登基之后,咱们是不是立刻发兵?”刘宗敏有些迫不及待。
李自成收刀而立,气息平稳:“登基是定名分,凝聚人心。发兵……还需等待最佳时机。北地已寒,粮草转运不易,需等各地粮秣汇集。也要让明朝那个皇帝,再多煎熬些时日。”他眼中闪过一丝冷酷,“传令下去,十月初十大军暂驻潼关,待命而动。令谷英,登基之后,可加大对林天所部的压力,若能逼其出战,寻机歼其一部最好!”
“是!”
……
北京,紫禁城。
崇祯皇帝已经连续数日没有上朝。他把自己关在乾清宫内,对着祖宗牌位和那幅巨大的大明疆域图,时而痛哭流涕,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又暴怒地砸碎手边能触及的一切器物。
“流寇……鞑虏……乱臣贼子……都在逼朕……都在逼朕啊!”他状若疯魔,头发散乱,龙袍皱褶不堪。
王承恩跪在殿外,听着里面传来的动静,老泪纵横,却不敢进去劝慰。
殿内,崇祯猛地扑到地图前,手指颤抖地划过河南、陕西,又移到山海关外。
“林天……林天……”他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眼神混乱,“朕封你国公,与你共天下……你为何还不来救驾?为何?!!” 绝望的呼喊在空荡的大殿中回荡,无人应答。
一道新的、措辞更加卑微、许诺更加空泛的旨意,再次从这绝望的深宫中发出,奔向渺茫不可知的北方。这一次,连拟旨的中书舍人,都感到笔下的文字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
九月二十八,卫辉前线。
王五站在鹰嘴崖墙头,望着南方。连续多日的骚扰,让士卒们略显疲惫,但眼神中的警惕和战意却未曾消减。他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最后的试探。李自成登基在即,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告诉弟兄们,闯贼就要有大动作了。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咱们修这堡垒,练这火器,为的就是这一天!”王五的声音在墙头回荡,“让谷英看看,咱们磁州镇的防线,是不是他随便就能啃动的!”
“是!”周围响起一片低沉的应和声。
秋风吹拂,卷动着“林”字战旗。灰黑色的堡垒群在渐浓的秋意中沉默矗立,刀锋已经磨利,等待着饮血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