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营的天空依旧湛蓝，训练场的口号声依旧嘹亮，但沈栀意和向羽之间的冰河世纪，似乎被按下了暂停键，凝固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平衡中。
武钢那晚语重心长的点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向羽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却未能立刻打破那层坚厚的冰壳。
而沈栀意，也依旧维持着她那副无懈可击的冷漠外壳。
日子一天天过去，两人如同精密仪器上的两个独立齿轮，在各自的轨道上高速运转，却绝不产生交集。
训练场上，他们是最耀眼的双子星，一个动作凌厉精准，一个沉稳如山，实力无可挑剔，但眼神从不交汇，气息泾渭分明。
食堂里，他们隔着最远的对角线用餐，仿佛对方是某种需要避开的辐射源。
集合解散，他们总是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
王博和刘江从最初的胆战心惊、度日如年，到后来已经逐渐麻木，甚至开始苦中作乐地打赌两人下一次“破冰”的可能性。
尽管因为又多了一个苏卫的出现，导致目前赔率高达1:100，无人看好。
而苏卫依旧雷打不动地隔三差五跑来“讨教”，沈栀意也依旧“爽快”应允。
只是，在苏卫那纯粹崇拜的目光和兴奋的提问中，沈栀意偶尔会有一瞬间的失神。
看着苏卫年轻朝气的脸庞，努力模仿她动作时的笨拙与认真，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时空里，那个同样在袁野手下摸爬滚打、渴望变强的自己。
这份熟悉感让她对苏卫的“指点”也让之后在和苏卫的切磋中，少了几分刻意为之的“气向羽”成分。
然而，这种微妙的变化落在旁人眼里，尤其是落在那个沉默的观察者眼中，却成了另一番解读。
“喂，看见没？苏卫又来了！”
“啧，风雨无阻啊！这份‘求学’的心，真是感天动地！”
“我看是‘求爱’的心吧？你看沈栀意，今天教得多耐心啊，都没像以前那样一招放倒了！”
“是啊是啊，还亲自示范动作呢！这距离……啧啧，比跟咱们训练时近多了！”
“要我说，苏卫这小子有戏！沈栀意这态度明显软化了嘛！看来‘日久生情’这招，果然管用！”
类似的议论，在沈栀意又一次“指点”苏卫时，从几个躲在障碍物后面“偷师”的男兵嘴里飘了出来。
声音不大，却足以清晰地飘进不远处正在进行负重深蹲的向羽耳中。
“态度明显软化了？”
“距离比跟咱们训练时近多了？”
“日久生情？”
每一句话都像一根淬毒的针，狠狠扎进向羽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此刻的他正扛着沉重的杠铃，每一次深蹲都伴随着膝盖伤处传来的、被刻意忽略的刺痛。
此刻，这刺痛仿佛被那些议论声无限放大，混合着翻江倒海的醋意和那晚被利用的耻辱感，化作一股灼热的岩浆，在他胸腔里猛烈燃烧冲撞！
“砰！”一声沉闷的巨响！
只见向羽猛地将杠铃砸回架子上，动作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暴戾！
金属撞击声在空旷的器械区显得格外刺耳，吓得那几个议论的男兵瞬间噤声，缩着脖子溜走了。
向羽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着紧绷的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酸涩。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目光不受控制地射向器械区角落。
那里，沈栀意正微微俯身，一只手扶着苏卫的腰背，另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胛骨上，似乎在调整他某个锁技动作的重心和发力点。
她的侧脸线条柔和，神情专注，嘴唇微动，似乎在讲解着什么。
阳光勾勒出两人靠得极近的身影轮廓，落在向羽眼中格外的刺眼！
“自己想办法……有时候适当的示弱……别让自己后悔……”武钢的叹息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可真的没关系吗？看着她对别人展露耐心，看着别人能如此自然地靠近她、接受她的“指导”，而自己却像被她彻底驱逐出世界的流放者。
巨大的失落感和被排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向羽淹没。
只见他猛地转过身，抓起地上的水壶，仰头猛灌了几口冰冷的水，试图浇灭心头的火焰，却只觉得那水也带着苦涩的味道。
沈栀意并非没有察觉到那道灼热的视线。
在向羽砸杠铃的瞬间，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个散发着恐怖低气压的背影。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丝细微的涟漪。
她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专注于眼前的苏卫。
“……记住，控制的关键在于破坏对方的平衡点，而不是单纯的力量对抗。再来一次！”
沈栀意的声音恢复了清冷，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失神从未发生。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当向羽那压抑着巨大痛苦和愤怒的砸杠声响起时，她下意识地按在苏卫肩胛骨上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瞬。
那片青紫色的淤伤……是不是又疼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她狠狠掐灭。
她有什么资格关心？是她打伤的！是她利用了他的关心！现在又在这里假惺惺地担忧？
沈栀意，你真是虚伪得可笑！随后她用更冰冷的态度武装自己，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抵御心底那丝令她唾弃的软弱。
而此刻办公室里，武钢像个焦躁的困兽来回踱步，时不时瞥一眼窗外的训练场方向。
“你看看！你看看！”他指着窗外，对坐在一边悠闲喝茶的龙百川抱怨。
“还是老样子！冰是冰，火是火！苏卫那小子又来了！沈栀意还教得挺起劲！向羽在那边都快把自己练炸了！这死循环什么时候是个头？！”
龙百川慢条斯理地放下茶杯，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笑意。
“急什么？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化冰三尺，也非一日之功。让他们耗着呗。”
“耗着！”武钢声音拔高，“再耗下去，向羽那膝盖还要不要了！沈栀意那丫头，心里就没点数？她打的伤，她……”
“她心里有没有数，你怎么知道？”龙百川打断他，眼里闪过洞悉一切的精光。
“你以为她真像表面那么平静？她要是真不在乎，会答应苏卫的‘讨教’？会答应得那么痛快？向羽砸杠子的时候，她动作顿的那一下，我可看见了！”
武钢一愣，“你看见了？”
龙百川高深莫测地点点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沈栀意那丫头，心思重着呢。”
说着他看向窗外正在和苏卫讨论的沈栀意，“她对苏卫就是单纯的战友之间的切磋讨论罢了……”
随即龙百川顿了顿，“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向羽的任何反应，她都知道！只不过这丫头倔，死咬着牙不肯露怯罢了。”
龙百川站在窗户边看着远处训练场上那两个依旧形同陌路的身影，语气带着笃定。
“等着吧，老武。火山不会一直沉默，冰山也不会永远不化。他们俩之间那根弦，已经绷得太紧了。
只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足够打破他们那可笑自尊和固执的契机……要么彻底断裂，两败俱伤；要么……弦断音裂之后，就是拨云见日之时。”
武钢皱着眉头，看着龙百川那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心里还是没底。
“契机？什么契机？再打一架？”
龙百川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拍了拍武钢的肩膀。
“天机不可泄露。顺其自然吧。只要看着点，别真让他们把对方打残了就行。哦，对了，”
他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向羽那膝盖，你让卫生员多‘关心关心’，就说是我说的，训练强度必须控制，旧伤复发可不是闹着玩的。”
夜幕再次降临，喧嚣的训练场归于寂静。月光如水银泻地，洒在冰冷的器械上，反射出清冷的光辉。
沈栀意独自一人来到格斗训练区。
她需要发泄，需要将白天那些纷乱的思绪、那丝不该有的动摇、以及那道挥之不去的灼热视线，统统用汗水冲刷掉。
她对着沉重的沙袋，开始了近乎自虐般的击打。
拳、肘、膝、腿，每一次撞击都带着破空之声，沉闷的巨响在空旷的场馆里回荡，仿佛要将所有的不甘和委屈都倾泻在这个不会说话的对手身上。
汗水很快浸透了她的作训服，额前的碎发黏在脸颊上。
她咬着牙，眼神凶狠，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狠！
脑海里，是向羽砸杠时那压抑着巨大痛苦的背影，是他看着她和苏卫时眼中那冰冷的死寂，是王博刘江描述的、那片刺目的青紫色淤伤……
“砰！砰！砰！” 重拳如雨点般落下。
“为什么……为什么要露出那种眼神……”
“为什么……要让自己伤得那么重……”
“为什么……明明是你先推开我的……”
混乱的思绪和压抑的情感如同脱缰的野马，在她心中疯狂冲撞。
就在这时，训练场的另一个入口，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熟悉的脚步声。
沈栀意的动作瞬间停滞！她猛地回头——
月光下，向羽高大的身影静静地站在入口处。
他似乎也没料到这么晚了还会有人，更没料到会是沈栀意。四目相对，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沈栀意脸上还带着剧烈运动后的红晕和未散的戾气，汗水顺着脖颈滑落。
向羽则穿着一件被汗水浸透的体能服，右腿的裤管微微卷起，露出了一截包裹着厚厚白色绷带的小腿，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白天刻意维持的距离和冷漠，在这寂静无人的月夜下，被猝不及防地打破。
那些被强行压抑的情绪、委屈、愤怒、担忧……如同决堤的洪水，在两人对视的瞬间，汹涌地冲击着理智的堤坝。
沈栀意清晰地看到了向羽眼中一闪而逝的错愕，以及那深藏眼底、几乎被冰冷覆盖的疲惫和一丝晦暗的复杂情绪……
向羽也看到了沈栀意眼中的凶狠、汗水、以及那瞬间僵硬的、仿佛被撞破心事的狼狈。
两人都没有说话。空气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最终，是沈栀意先一步移开了视线。
只见她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向羽，重新面对沙袋，用尽全身力气的狠狠一拳砸了下去！
“砰——！”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响亮的撞击声，如同惊雷般在寂静的夜晚中炸开！
她没有回头，只是用冰冷得近乎颤抖的声音，对着空气硬邦邦地丢下一句。
“看什么看？没见过人打沙袋？”
说完，她不再停留抓起地上的毛巾和水壶，头也不回地朝着与向羽相反方向的出口走去。
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近乎仓惶的决绝。
向羽依旧站在原地，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他看着沈栀意消失在门口，听着她急促远去的脚步声。
刚才那一声震耳欲聋的重击，仿佛不是砸在沙袋上，而是砸在了他的心口。
他低头，看着自己缠着绷带的右膝，那里传来阵阵隐痛。
月光无声地流淌，将他的影子孤独地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缓缓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液体，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最终，他也沉默地转过身，拖着那条受伤的腿，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走向了另一个方向的黑暗深处。
空旷的训练场，再次恢复了死寂。冷战，依旧坚如磐石。那根弦似乎绷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