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道奇轿车如同一条沉默的游鱼，悄无声息地滑回了爱多亚路的弄堂口。
车门打开，范先生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三位先生，我就送到这里。丁先生吩咐了，从今天起，这辆车和司机，就暂时归三位使用。有任何需要，都可以随时吩咐。关于夜枭俱乐部的事情，丁先生的意思是，宜早不宜迟。他期待三位的好消息。”
说完，他再次微微欠身，坐上另一辆车，悄然离去。只留下那辆锃亮的道奇车，和一位穿着制服、神情肃穆的司机，在夜色中静静地等候着。
直到两辆黑色轿车的尾灯彻底消失在弄堂尽头，周星祖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紧绷的后背，都快僵硬了。
“林哥……我……我刚才大气都不敢喘。”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入手一片冰凉的冷汗。面对丁力那种级别的大佬，所带来的无形压力，比在赌场里跟人拼命还要让人窒息。
阿杰没有说话，但他那一直紧握着、指节有些发白的拳头，也缓缓地松开了。显然，他也始终处在最高警戒状态。
“这就对了。”林小乐拍了拍车头盖，脸上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就叫‘气场压制’。你们能在他面前撑下来，没腿软，没失态，已经算是通过了第一轮的‘压力面试’。走，上楼，开‘项目复盘会’。”
回到阁楼，林小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将桌上那些金条大洋，一股脑地扫进了帆布袋里，然后铺开了一张白纸。
“来，我们来梳理一下今晚的‘会议纪要’。”他拿起一支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圈，写下“丁力”两个字，“首先，我们明确了‘投资方’的身份和基本诉求。丁力，上海滩未来的巨擘之一，我们的A轮投资人。他的诉求很简单——面子。”
他又画了一个圈，写上“夜枭俱乐部”和“巴甫洛夫”。
“其次，我们拿到了‘投资方’发布的第一个‘绩效考核任务’——去夜枭俱乐部，干掉那个叫巴甫洛夫的白俄赌王。完成任务，我们就能拿到‘天使轮融资’的追加投资——十根金条，外加‘上海滩自由行VIp年卡’一张。任务失败，我们就得被‘强制退市’，打包滚蛋。”
周星祖听得似懂非懂，但他抓住了关键：“林哥，你的意思是，我们非赢不可？”
“废话。”林小乐白了他一眼，“我们现在就像是丁力刚刚买入的一支‘潜力股’，他现在要看的，是我们的‘增长潜力’和‘市场价值’。我们必须打出一次漂亮的‘涨停板’，让他觉得这笔投资物超所值，未来才会持续给我们‘注资’。”
分析完任务，林小乐的目光，落在了还在回味着什么的周星祖身上。他发现，从离开丽都俱乐部开始，周星祖就时不时地陷入一种神游状态，嘴里还无意识地哼着某个调调。
“喂，阿星。”林小乐用笔敲了敲桌子，“回魂了！你还在想什么呢？是不是觉得刚才那位唱《是谁在敲打我窗》的绮梦小姐，歌声动人，倩影难忘啊？”
周星祖的脸“唰”地一下红了，有些语无伦次地辩解道：“没……没有！我只是觉得……她唱得确实挺好听的……”
“行了，别解释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之常情。”林小乐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不过，阿星，你要看清楚现实。现在的你，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是丁力准备捧红的未来大明星，身边围绕的，非富即贵。而你呢？虽然换了身行头，但本质上，还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你在台下看她，就像隔着橱窗看一件奢侈品，连触摸的资格都没有。”
这番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周星祖心中刚刚燃起的那一丝旖旎的火苗。他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
“但是！”林小乐话锋一转，声音重新变得激昂，“我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打击你，而是要让你明白，什么是‘动力’！你想要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面前，而不是像个粉丝一样远远地看着，你就必须赢！赢下夜枭俱乐部，赢下上海滩所有的赌场，赢到你拥有足够的金钱、地位和名气！到那个时候，丁力会把你当成座上宾，而你，也才有了和她平等对话的资格。这，就叫‘社会阶层跃迁’，懂吗？”
周星祖猛地抬起头，黯淡下去的眼神，重新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火焰点燃了。
林小乐的话，虽然直白得有些残酷，却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他想出人头地，不仅仅是为了钱，更是为了一份尊严，一份能让他挺直腰杆，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一切的资格。
绮梦的出现，就像一个具体化的目标，让他那原本还很模糊的“赌圣梦”，瞬间变得清晰而迫切。
“我明白了，林哥！”周星祖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变得无比坚定，“我一定会赢！”
“很好！”林小乐满意地打了个响指，“这才是我‘赌圣梦工厂’的王牌产品该有的觉悟！”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对楼下那个肃立在车旁的司机喊道：“司机大哥，麻烦你跑一趟，去跟范先生说一声，就说我们林总监，想要一份关于夜枭俱乐部和那个巴甫洛夫的所有资料，越详细越好。包括但不限于，对方的个人履历、擅长的赌术、性格特点、历史战绩、乃至他平时喜欢喝什么牌子的伏特加。我们公司，打的是‘信息化战争’，讲究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司机愣了一下，显然没听懂什么叫“信息化战争”，但还是恭敬地点了点头，发动汽车，迅速离去。
“杰哥，”林小乐又转向阿杰，“你也别闲着。明天白天，你坐那辆车，在霞飞路夜枭俱乐部周围转转，摸清楚那里的地形、出入口、安保配置，以及最快的撤离路线。我们要做好一切预案，包括……打输了怎么跑路。”
阿杰冷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认同的表情，点了点头。专业，这才是他熟悉的专业。
丁力的效率高得惊人。
不到两个小时，天还未亮，那位司机就再次返回，送来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战前情报分析会，现在开始！”
阁楼里，林小乐三人围坐在一盏台灯下，气氛严肃得像是在破解敌军的密码。
林小乐打开文件袋，将里面的资料一张张铺开。丁力的情报工作，做得确实专业，不仅有文字资料，甚至还有几张从远处偷拍的、巴甫洛夫的侧脸照片。
“巴甫洛夫，四十五岁，前沙俄贵族，十月革命后流亡至哈尔滨，后辗转来到上海。”林小乐念着资料，眉头越皱越紧，“履历上说，他曾经在沙皇的秘密警察组织‘暗探局’服役，受过严格的心理学和审讯训练，精通洞察人心和精神施压。”
“卧槽！”林小乐忍不住爆了句粗口，“怪不得丁力的人会栽跟头，这哪是赌徒，这他妈是克格勃的前身啊！我们这是要跟特工打牌？”
周星祖和阿杰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林小乐继续往下看：“擅长赌术：德州扑克、桥牌，以及一种他自创的、融合了‘梭哈’和‘吹牛’玩法的‘俄式轮盘’。核心特点：打法极具侵略性，善于用言语挑衅和微表情变化，来摧毁对手的心理防线。据说，他能从对手心跳的频率、呼吸的节奏，甚至是瞳孔的收缩中，判断出对方的底牌。江湖人称‘读心人’。”
“读心人？”周星祖喃喃道，“那我的特异功能，还能有用吗？”
他的天赋，是对概率和气运的直觉感知，而非透视。如果对方能通过科学的观察，来反向推导出他的牌力，那他的天赋优势，将被极大地削弱。
“难搞，这个对手的段位，比我们预想的要高得多。”林小乐揉了揉太阳穴，感觉一阵头疼。这已经不是单纯的赌术对决了，这是心理学、微表情观察学和赌术的综合对抗。
“不过，也并非没有破绽。”林小乐的目光，在资料的最后一行，停了下来。
“性格弱点：极度自负，身为前贵族，有着根深蒂固的优越感，看不起除欧洲白人以外的任何人种。尤其鄙视在牌桌上畏手畏脚、不敢下重注的对手，认为那是懦夫的行为。”
林小乐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有了！”他一拍桌子，一个完整的作战计划，开始在他脑海中飞速成型。
“阿星，阿杰，听我安排。”林小乐站起身，像个指点江山的将军，“这次行动，代号‘屠熊’！我们的核心战术，就叫‘捧杀’！”
“第一步，人设构建。”林小乐指着周星祖，“从现在起，你不是周星祖，你是一个来自南洋的、不学无术的超级富二代。你爹是开橡胶园和锡矿的，钱多得花不完。你唯一的爱好，就是赌。而且，你赌品极差，输了就骂街，赢了就跳舞，情绪极度不稳定，喜怒完全形于色。简单来说，你要扮演一个‘人傻钱多’的究极水鱼。”
“啊？”周星祖愣住了，“林哥，这……这不是正好让他看穿我吗？”
“就是要让他看穿你！”林小乐的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巴甫洛夫是个心理学大师，他对自己的‘读心术’极度自信。一个情绪完全写在脸上的白痴，在他看来，就是最完美的猎物，他会完全放下戒心。我们要做的，就是给他提供无数‘正确’的信号，让他以为自己完全掌控了你。比如，你拿到好牌，就忍不住抖腿；拿到烂牌，就唉声叹气。这些，我们等下全部要设计好，排练到你形成肌肉记忆！”
“第二步，团队包装。”林小乐又指了指自己和阿杰，“我是你的‘远房表哥’，一个没见过世面、胆小怕事的跟屁虫，负责给你递茶送水，以及在你输钱的时候，在旁边劝你‘别玩了，我们回家吧’，进一步强化你‘被宠坏的纨绔子弟’形象。而杰哥，你就是我爹，啊不，是你爹派来监督你的保镖，沉默寡言，只负责你的安全，对赌博一窍不通，全程面无表情，当一根木头。”
“第三步，战术执行。”林小乐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到了赌场，我们开局就输！而且要大输特输！把我们从金牙王那里赢来的钱，全部输给他！要输得他心花怒放，输得他认定你就是上帝派来给他送钱的圣诞老人！我们要用钱，把他那种贵族的自负感和优越感，喂到天上去！”
“等他彻底放松警惕，认为你已经是个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提线木偶时，才是我们真正反击的开始！”林小乐握紧了拳头，“阿星，到那个时候，你所有的‘表演’，都要反过来！当你拿到烂牌的时候，你要表现出极度的狂喜和自信，疯狂加注，把他之前的挑衅，加倍还给他！当你拿到必胜牌的时候，你要装出犹豫、胆怯，甚至想要弃牌的样子！我们要用一套完全相反的‘情绪密码’，来彻底扰乱他的判断，让他引以为傲的‘读心术’，变成指引他走向失败的毒药！”
“这……这能行吗？”周星祖听得心惊肉跳，这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
“一定行！”林小乐斩钉截铁地说道，“这就叫‘认知作战’！利用信息差和心理预期，构建一个虚假的逻辑模型，让敌人深陷其中，最终做出错误的判断！对付巴甫洛夫这种自负的聪明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聪明反被聪明误’！”
“好了，时间紧迫，我们没有时间犹豫了！”林小乐看了一眼窗外泛起鱼肚白的天空，“现在开始，‘屠熊计划’第一阶段——演员的自我修养，正式启动！阿星，来，先练习一下拿到A-A-K-K-q这种天牌时，如何表现出想死的表情……”
整个白天，爱多亚路的阁楼里，都回荡着林小乐近乎咆哮的“导演指导”声，和周星祖时而狂喜、时而悲愤的夸张表演声。阿杰则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擦拭着他的黑星手枪，用实际行动，为这场诡异的“排练”，增添了几分肃杀的真实感。
夜幕，再次降临。
霞飞路，灯火辉煌。夜枭俱乐部的门口，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豪华轿车。穿着暴露的白俄舞女和西装革履的各国商贾，在这里进进出出，构成了一副纸醉金迷的浮世绘。
一辆黑色的道奇，缓缓停在了俱乐部大门前。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一身骚包无比的亮白色西装，头发抹得油光锃亮，嘴里还叼着一根雪茄的年轻人，摇摇晃晃地走了下来。他一下车，就因为没站稳，差点摔了一跤。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神情猥琐的“表哥”，正点头哈腰地扶着他。最后下车的，则是一个如同铁塔般的黑衣保镖，面无表情，眼神空洞，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妈的，这上海滩的路，怎么跟我们家橡胶园的泥路一样不平！”周星祖照着林小乐设计的剧本，粗鲁地骂了一句，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林小乐赶紧凑上去，谄媚地笑道：“表弟，表弟您小声点，这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
“有头有脸怎么了？能比我爹有钱？”周星祖一把推开他，嚣张地挺着胸膛，大摇大摆地向俱乐部里走去。
门口的白俄门童，本想拦住这个看起来就像来闹事的醉鬼，但当他的目光，扫过周星祖手腕上那块林小乐特意从当铺里高价租来的、镶满钻石的百达翡丽金表时，立刻换上了一副恭敬的笑容，为他拉开了大门。
林小乐跟在后面，与面无表情的阿杰对视了一眼，心中暗道：
“演员已就位，舞台已搭好。巴甫洛夫先生，你准备好……迎接你的‘圣诞老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