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的周岁宴如同一场盛大的宣告,余波在京城盘桓许久方渐渐平息。雍亲王府门前的车马似乎比以往更多了些,投来的目光也愈发复杂,敬畏有之,谄媚有之,探究亦有之。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进入了康熙六十一年的夏天。紫禁城的冰敬早早分发下来,各王府也各自用上了窖藏的冰块祛暑。然而,一股难以言说的、不同于暑热的沉闷气息,却开始在高官显贵、宗室皇亲之间悄然弥漫。
起初,只是些零星的、无从考证的流言。
“听说……万岁爷前几日在御花园散步时,似是有些气短,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李公公最近往太医院跑得勤了些,取的都是些安神静心的方子。”
“昨日早朝,我瞧着皇上似乎清减了些,精神头也不比往年……”
这些话语如同水面的浮萍,细小,零散,随风飘荡,似乎无根无据,却又隐隐指向同一个方向——圣躬,似乎并非如表面看起来那般康健。
没有人敢公开议论,甚至无人敢轻易接话。但彼此交换的眼神,偶尔意味深长的停顿,都心照不宣地传递着某种隐秘的共识。所有嗅觉敏锐的人,都从这初夏微醺的风里,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那是山雨欲来前,裹挟着泥土腥气的、沉闷的预兆。
雍亲王府内,胤禛显然也听到了风声。他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回府后待在书房的时间更长了。批阅那些康熙交办过来的奏章时,他的神色也愈发凝重。他看得比旁人更深,皇阿玛近来对一些政务的处置,似乎少了几分以往的果决,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倚重。这倚重是对他的信任,却也像一块越来越沉的巨石,压在他的肩头。
舒兰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情绪的细微变化。她不再像往常那样,在他忙于公务时过多打扰,只是吩咐小厨房备着更精细易消化的夜宵,在他深夜归来时,留下一盏温暖的灯和一句轻声的“爷,早些安歇”。
这日晚间,胤禛难得没有埋首案牍,而是与舒兰一同在内室看着乳母哄弘历睡觉。小家伙玩累了,吮着手指,很快便沉入梦乡。
“皇阿玛……”胤禛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滞涩,“前日召见本王,问及……若遇国库空虚,边关不稳,当以何者为先。”
舒兰心中微微一凛。这是帝王在考量继承人的治国方略了。她没有插言,只是静静地听着。
“本王回,国库空虚,当开源节流,清查积弊,然边关不稳,乃动摇国本之祸,当以稳固边防为第一要务,倾力以赴。”胤禛继续说道,语气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皇阿玛……未置可否,只是看着本王,良久,叹了一句,‘你能如此想,朕心甚慰’。”
一声叹息,一句“朕心甚慰”,其中蕴含的复杂意味,远比直接的褒奖更耐人寻味。那是一位执政逾六十年的老迈帝王,在审视自己身后江山时,流露出的疲惫、审视,以及……或许是一丝托付的意味。
“皇阿玛……是真的老了。”胤禛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对时间无情的认知,有对君父的担忧,更有一种即将接过千钧重担的凛然。
舒兰伸出手,轻轻覆在他放在膝头、微微握紧的手上。他的手很凉。
“爷,”她轻声唤道,目光清澈而坚定,“无论风雨多大,妾身和弘历,都会在您身后。”
胤禛反手握住她温软的手,用力攥紧,仿佛要从她身上汲取力量。他没有说话,但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与此同时,八爷府内,自然也捕捉到了这“青萍之末”的微风。
“机会!这是我们的机会!”胤禟眼中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光芒,在密室中压抑着声音低吼,“皇阿玛老了!精力不济了!只要……只要再出点‘意外’,或者让老四在关键时刻犯个大错……”
胤禩坐在阴影里,脸上已不复往日的温雅从容,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阴鸷与孤注一掷。他比胤禟更清楚,这可能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一旦康熙正式属意胤禛,或是……龙御归天,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不能再等了。”胤禩的声音沙哑而冰冷,“通知我们所有的人,眼睛放亮,手脚放干净。京畿防务、宫中禁卫、乃至……畅春园,所有可能的关键之处,都要想办法埋下钉子。一有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另外,想办法……给咱们那位好四哥,再找点‘麻烦’,越大越好。最好能让他……自顾不暇。”
暗流,开始加速涌动。原本因胤禛势大而暂时蛰伏的各方势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再次悄然露出了獠牙。京城看似繁华依旧,歌舞升平,但在那平静的表象之下,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悄然织就,目标直指那位距离权力顶峰仅一步之遥的雍亲王。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浪,已成于微澜之间。这个夏天,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