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去,山谷中弥漫着草木与泥土的清新气息。鲁大师的工坊内,陈巧儿和花七姑并肩而立,面对着一面临时充当黑板、用烟灰涂黑的木板。鲁大师抱着胳膊,坐在他对面的树墩上,花白的眉毛紧蹙,眼神里混杂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更深处,则是历经岁月打磨出的顽固。
“丫头,”鲁大师开口,声音粗粝,“你昨日那套‘效率’之说,听着新鲜,却也险险毁了我一捆上好的紫檀木料。工匠之道,首重沉稳,心浮气躁乃是大忌。今日,你且说说,你那套‘歪理邪说’,究竟根在何处?若只是哗众取宠,便趁早熄了心思,老老实实从刨花削木学起!”
昨日的冲突余波未平,陈巧儿的现代思维与鲁大师坚守的传统之间,需要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触及根基的对话。这不仅关乎她能否留下,更关乎两种认知体系能否在这幽谷中找到交汇点。
陈巧儿深吸一口气,指尖因紧张而微微发凉。花七姑悄然伸出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腕,温热的触感传递来无声的支持。陈巧儿回以一个感激的眼神,随即转向鲁大师,目光变得沉静而坚定。
“大师,我所言并非‘歪理’,而是……一种看待‘力’与‘结构’的方式。”她拿起一块木炭,在黑色的木板上画下第一个简单的杠杆示意图,“比如,您用撬棍移动重物,为何能以小力撼动重物?并非因为撬棍本身有神力,而是因为支点的位置,改变了用力的大小和方向。”
炭笔在黑板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陈巧儿从最基本的杠杆原理讲起,延伸到轮轴、斜面、滑轮。她没有使用任何现代物理学术语,而是用鲁大师工坊里随处可见的工具和实例来打比方——撬棍、磨盘、斧头劈入木头的角度、水车的转动……
“您看这榫卯结构,”陈巧儿拿起一个鲁大师制作的、结构精巧的燕尾榫模型,“它之所以坚固,不仅仅是因为木材本身和工艺精湛,更是因为这种结构巧妙地将垂直的压力,分解转化为了木材内部相互咬合的‘挤压力’和‘摩擦力’,使得连接点能够承受远超预期的负荷。这背后,就有力的分解与合成的道理。”
鲁大师最初是抱着挑剔的态度,时不时冷哼出声,斥责一句“故弄玄虚”。但随着陈巧儿的讲解深入,他环抱的手臂不知不觉放了下来,身体微微前倾,眼神中的质疑逐渐被一种专注的思索所取代。这些道理,他凭借几十年的经验早已烂熟于心,甚至运用得出神入化,但他从未试图将它们如此清晰、系统地提炼出来,用简单的图画和逻辑串联起来。
花七姑在一旁静静听着,她虽不完全明白那些图形的深意,但她能看懂鲁大师神色的变化,能感受到陈巧儿话语中那种超越经验的、近乎“道”的简洁与力量。她看着心上人站在那片黑板前,自信而沉静地阐述着另一个世界的智慧结晶,眼中充满了骄傲与柔情。
“再说这弓箭,”陈巧儿指向挂在墙上一张弓,“拉弓时,人的力量储存在被弯曲的弓臂里,松开弓弦,这储存的力量瞬间释放,推动箭矢飞出。这其实就是能量的储存与转化。若能精确计算弓臂的弹性、箭矢的重量,便能更准确地预判其射程与轨迹……”
“等等!”鲁大师突然出声打断,他站起身,走到工坊角落,翻出一个看起来有些陈旧、结构却异常复杂的连环弩机,“照你这么说,这弩机的射程不稳,时远时近,问题可能出在何处?”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考验,也是一个信号——他开始尝试用陈巧儿的“理论”去思考实际问题了。
陈巧儿心中一动,知道关键时刻来了。她仔细察看着那架弩机,弩臂、弓弦、机括、箭槽……她一边看,一边在脑海中飞速回忆着相关的力学知识。
“大师,可否让我仔细看看它的内部结构?”陈巧儿谨慎地问。
鲁大师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陈巧儿小心翼翼地将弩机拆卸开一部分,观察着内部簧片、齿轮的联动。花七姑递上合适的工具,默契得仿佛已与她配合了无数次。
“问题可能在这里,”陈巧儿指着一处负责卡住弓弦的钩牙,“您看,这个钩牙的磨损程度左右并不完全一致,导致每次释放弓弦时,弓弦回弹的初始位置有极其微小的偏差。同时,这处传动连杆的铰接点,间隙似乎稍大了一些。这两者叠加,在弓弦释放蓄能的瞬间,会引入不可控的震动和能量损耗。根据……呃,根据我的那套想法,微小的初始偏差,经过力量的层层传递和放大,最终体现在箭矢上,可能就是显着的射程差异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这就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落点偏差一寸,荡开的波纹到达对岸时,位置可能已差之千里。”
鲁大师紧紧盯着陈巧儿所指的地方,脸色变幻不定。他制作、修理过无数机关弩箭,这个问题困扰他许久,他凭经验调整过多次,效果总是不尽如人意。如今被陈巧儿一点破,那层模糊的窗户纸仿佛瞬间被捅开了。磨损不均,间隙过大……这些细节他并非没有注意到,却从未将它们与最终的“射程不稳”用如此清晰的因果链条联系起来。
工坊内陷入一片寂静,只有山谷外的鸟鸣隐约传来。鲁大师沉默了许久,久到陈巧儿开始感到不安,怀疑自己是否过于冒进,说得太多。
终于,鲁大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中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是释然,又像是被后辈点醒后的些许窘迫,但更多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明亮。他没有看陈巧儿,而是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架弩机,仿佛在抚摸一个被误诊多年、终于找到病因的老友。
“你……”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你这套‘看法’,是从何处学来?”这一次,他的语气里没有了质疑,只剩下纯粹的好奇与探究。
陈巧儿心口一紧。穿越是她最大的秘密,即便是对花七姑,她也未曾完全透露。她垂下眼睫,快速思索着如何回应。
“是……小时候偶遇的一位游方奇人所述,”她选择了一个在这个世界相对合理的解释,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他讲述了许多天地万物运行之理,我当时只觉得有趣,便记下了许多。如今见到大师的技艺,两相印证,才恍然觉得或许有些用处。”
鲁大师抬起眼,深邃的目光落在陈巧儿身上,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看清她灵魂深处隐藏的东西。他没有追问那“奇人”的详情,只是缓缓道:“有用处……何止是有些用处。”
他话锋一转,语气重新变得严厉,但这次严厉之下,却透着一股认真:“哼,光是嘴上会说还不够!道理是道理,手艺是手艺。从明天起,你给我从头开始,学习辨认材料特性,感受木料的纹理、金属的韧性!你的那些‘图’和‘理’,必须落在实实在在的作品上,才算本事!”
陈巧儿知道,这并非拒绝,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接纳——一种将她那套“异界理论”纳入他传统工匠体系进行验证和融合的开始。她压下心中的激动,恭敬地行礼:“是,巧儿明白。定不负大师教诲。”
花七姑脸上露出了明媚的笑容,她知道,巧儿凭借自己的智慧,终于在这位脾气古怪的大师心中,撬开了一道坚实的缝隙。
这一天的“理论讲解”,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鲁大师固守多年的技艺世界里,荡开了层层涟漪。他不再完全排斥陈巧儿的“奇谈怪论”,反而开始有意无意地让她用那种方式去分析工坊里其他机关器械的优劣。而陈巧儿也谨记鲁大师的要求,更加虚心地学习最基础的材料处理和手工技艺,努力将现代知识与古老手艺相结合。
傍晚时分,陈巧儿和花七姑坐在溪边,清洗着工具。夕阳给山谷披上一层暖金色的外衣。
“七姑,今天……”陈巧儿想说些什么,却被花七姑温柔地打断。
“我都看到了,”花七姑握住她的手,眼中笑意盈盈,“我的巧儿,是最厉害的。连鲁大师那样的人物,都被你说动了呢。”
陈巧儿靠在她肩头,感受着此刻的宁静与温暖。理论的第一步已经迈出,但前路依旧漫长。鲁大师虽然态度有所松动,但他那句“必须落在实实在在的作品上”的要求,无疑是一座需要翻越的大山。
然而,就在她们沉浸在这片刻温馨之中时,山谷入口处,那片由鲁大师布下的、看似寻常的机关竹林深处,几片被巧妙伪装过的警示叶片,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原状。
这微不可察的动静,并未惊动谷中的三人。
陈巧儿忽然若有所觉,抬头望向竹林的方向,那里暮色渐浓,一片寂静。是风吹过吗?还是……她心中莫名升起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安。鲁大师的机关预警系统已然启动,但那闯入者,是无意间触动的野兽,还是……那些阴魂不散的追兵,已经摸到了这处世外桃源的边缘?
山谷的宁静之下,暗流似乎正在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