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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博牙兵之富,甲于天下。即便是最底层的军士,也往往拥有良马、披挂铁甲,劫掠、赏赐、克扣……无数财货最终都流入了这数万骄兵悍将的囊中。因此,魏州军营的夜晚,从不缺声色犬马。

刘澈穿过一片喧嚣。丝竹管弦之声从某些装饰华丽的帐篷里飘出,夹杂着掷骰子的吆喝与女子的娇笑。空气中混合着酒肉香气、马匹的膻味以及一种金钱堆积起来的奢靡气息。然而,在这片浮华之下,敏锐之人却能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紧绷,如同上紧的弓弦,隐在歌舞升平之后。

他停在一顶看似不起眼的皮帐前。帐篷本身陈旧,但帐外拴着的一匹高头骏马皮毛油亮,马鞍一侧挂着的箭囊也是上好的牛皮所制。里面传来的不是丝竹,而是粗暴的划拳声和醉醺醺的叫骂。

带路的刘源低声说:“大哥,刘金就在里面。这家伙刚带队巡查回来,捞了不少好处,正快活着呢。”

刘澈点了点头。刘金这个人,不要命,又贪财好酒,手下二十多号人也都是只认钱、敢打敢拼的硬茬。他们是刘澈计划里,需要收服的第一批人。

刘澈没有马上进去,而是站在帐外的阴影里,听着里面的动静。

“……喝!他娘的,今天那个商队管事还敢藏私?老子一刀鞘就敲掉了他两颗牙!”

“金哥威武!这趟油水真足,够兄弟们快活好些天了!”

“屁话!罗扒皮克扣的那么紧,汴州来的那群黑乌鸦又盯着咱们,不多捞点,哪天脑袋掉了都没钱买棺材!”

这帮人话说的粗鲁,但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不安。

时机到了。刘澈给刘源使了个眼色,让他等在外面,自己一掀帘子,弯腰走了进去。

帐里点着好几盏油灯,很亮。五六个壮汉围坐在地上,中间放着熟肉和酒坛。领头的就是刘金,他身材高大,满脸胡子,敞着怀,胸口毛茸茸的,还有一道吓人的旧伤疤。他眼睛半醉半醒,但握着小刀割肉的手却很稳。

刘澈突然进来,帐篷里一下子就安静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唰的看了过来,又惊讶又警惕。有几个士兵下意识的把手按在了刀柄上。

刘金眯着醉眼,看清是刘澈后,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用一种牙兵之间很熟的口气说:“我当是谁,原来是刘澈兄弟!怎么,不在你那边待着,有空跑我这穷地方来闻酒气了?”他没站起来,只是用刀尖指了指旁边,“来得巧,坐下喝两口?”

刘澈扫了一眼桌上的酒肉,苦笑着说:“金哥这里要是算穷,我那边恐怕连狗窝都不如了。”

他一边说,一边很自然的走到刘金对面坐下,真跟串门一样。他没看那些酒肉,从怀里慢悠悠的掏出一个不起眼的皮口袋。这口袋比刘金他们装钱的袋子小,但料子明显不一样。

刘金和他的手下都好奇的看着。刘澈把口袋放在两人中间的空地上,轻轻一倒。

“叮——”

几声清脆的响声传了出来。

倒出来的不是铜钱,也不是碎银子,是三块黄澄澄的金锭,在油灯下闪着光。每一块都够在魏州城里换个好院子了。另外,还有几颗没打磨过的好宝石,在地上闪着漂亮的光。

帐篷里瞬间安静得吓人。刚才的吵闹声好像一下子没了。几个士兵眼睛瞪得溜圆,呼吸都粗重起来,死死盯着那堆能让他们翻身的宝贝。就连刘金,脸上的醉意也一下全没了,他握着割肉刀的手,关节都捏白了。

这玩意儿,才能真正打动这帮见惯了钱财的牙兵。

刘澈好像没看见他们一个个都傻了眼,语气还是很平淡,只是话里带了点刺:“前两天运气好,帮一个南边来的商人解决了点麻烦,这是人家给的谢礼。我想着不能一个人快活,就拿来跟金哥和兄弟们,一起喝顿好酒。”

他特意加重了“解决”和“喝顿好酒”这几个字的音。

刘金猛地抬起头,眼睛死死盯住刘澈,之前那种熟络随便的态度完全没了,声音变得特别严肃:“刘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么重的礼,我刘金和手下这帮兄弟,怕是受不起。”

他知道,这绝不只是喝酒的钱。

刘澈迎着他的目光,脸上的苦笑慢慢收了起来,压低声音说:“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现在这世道,光靠敲诈商队,怕是攒不够养老钱,更买不到……一条活路。金哥,你觉得呢?”

刘金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目光在那几块金锭和宝石上扫来扫去,又死死盯住刘澈的脸,好像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他没去碰那些宝贝,反而把手里的割肉刀“笃”的一声扎进面前的肉里,身子微微往前倾,一股酒气和汗臭味扑了过来。

“活路?”刘金的声音更低了,带着点酒后的沙哑和一丝惊讶,“刘兄弟,你把话说清楚。咱们魏博的汉子,都是在枪林箭雨里滚过来的,什么场面没见过?脑袋挂在裤腰带上过日子是家常便饭,还需要买什么活路?”

他这话说的硬气,但其实已经有点虚了。要是真不怕,他大可以继续喝酒吃肉,或者直接把刘澈赶出去。但他没这么做,反而问了。

帐里其他几个士兵也都憋住了气,眼神在刘金和刘澈之间来回看,气氛紧张的要命。

刘澈知道,这家伙已经上钩了。他没直接回答,反而看了一圈这个乱糟糟但堆了不少抢来东西的帐篷,嘲讽的说道:

“是啊,咱们魏博的汉子,有钱,在河北横着走,连节度使都能说换就换,多威风?”他话锋一转,眼神冷了下来,“可金哥,你我都明白,这威风是拿命换的,也是拿犯上作乱的名头换来的!现在罗绍威坐在那个位子上,天天看着我们这帮能把他拉下马的人,你觉得,他晚上能睡得着?”

刘金的瞳孔缩了一下,握着刀柄的手指关节都发白了。罗绍威怕牙兵、恨牙兵,这事在高层可能还藏着掖着,但在他们这帮中下层士兵里,大家心里都有数。只不过平时被钱和刀蒙了眼,没人愿意多想,或者说,不敢多想。

“那又怎么样?”刘金梗着脖子,硬撑着说,“他罗绍威敢动我们?几万兄弟,个个有甲,一半有马,他动一个试试?”

“他一个人当然不敢。”刘澈的声音很冷,“可要是他背后,站着汴州那位呢?朱全忠的大军现在就在城外,说是帮忙防守,到底是来干嘛的,金哥你心里真的没点数?”

这话像一道雷劈在刘金的脑子里。朱温!那个灭了黄巢、吞了好几个地盘的狠人!他的军队可不是吃素的!要是罗绍威真的引狼入室,借朱温的手来收拾他们……

刘金的额头上一下子冒出了冷汗,酒醒了大半。他好像已经看见,无数汴州兵冲进军营,刀光乱闪,以前一起喝酒吃肉分钱的兄弟们在血里惨叫。魏博牙兵再能打,也顶不住里外夹攻,更顶不住别人早就计划好的屠杀!

“你……你从哪听来的?”刘金的声音有点发抖。

“风声已经漏出来了。”刘澈没解释消息从哪来,只是用肯定的口气说,“刀随时可能落下来,可能明天,可能下个月,但肯定不远了。留在魏博,就是等着被宰的羊。再多的钱,再好的甲,到时候都是给别人准备的。”

他指了指地上的金锭和宝石:“这点东西,是买一个机会,一条活路,一条能继续发财、活得更好的路!”

刘金死死盯着刘澈,胸口一起一伏。他之前那些侥幸的想法,在刘澈这番话面前全都没了。他这才意识到,这个看起来文弱的同宗,眼光和心思都远比他想的要厉害。

“什么路?”刘金几乎是咬着牙问出这三个字。

刘澈知道,火候到了。他身子往前一凑,靠近刘金,盯着他说:

“往南走!离开魏博这个要完蛋的地方!南边那些地盘,仗打的少,又富裕又安稳。比如江西的钟传,年纪大了只想守着家业,正需要咱们这种能打的人去帮他开疆拓土,守卫边疆!带着你的兄弟,跟我走,我们一起去打下一片自己的地盘!”

他又指了指地上的宝贝,一字一句的说:“这,只是定金!到了南边,凭咱俩兄弟的本事,钱、地盘、权力,还不是想要就有!总比留在这里,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来的刀,守着这些早晚不是自己的钱强吧?”

帐篷里只剩下油灯的噼啪声和刘金粗重的喘气声。那几个士兵也听得心里发慌,都看着刘金,等他拿主意。是守着眼前的日子等死,还是跟着这个神秘的刘校尉,去赌一个不知道结果但可能更好的未来?

刘金的目光在地上的宝贝和刘澈的脸之间来回移动,心里已经开始动摇了。

帐篷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灯光在刘金变幻不定的脸上跳动。他死死攥着拳头,骨节“咔吧”作响,目光又扫过地上的金子和宝石,最后停在刘澈的眼睛上。

赌了!

刘金猛地抬起头,眼里只剩下一种豁出去的狠劲。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没有去拿地上的宝贝,而是重重一掌拍在了刘澈伸出的手掌上!

“啪!”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帐篷里格外清晰。

“干了!”刘金的声音沙哑,但说的很干脆,“刘兄弟——不,大哥!我刘金服你!从今天起,我和我手下这二十三个兄弟的命,就交给你了!你说往南,我们绝不往北!你说砍谁,我们绝不手软!”

他盯着刘澈,又加了一句,说的很实在:“只希望大哥记得今天说的话,带兄弟们挣个前程,也让兄弟们能一直有酒喝!”

这便是他的投名状,既表达了效忠,也再次强调了利益。

刘澈感觉到手上传来的大力和粗糙的茧子,脸上终于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笑容。

“好!”刘澈也反手用力握了握刘金的手,“金哥是爽快人!我刘澈发誓,绝对不辜负金哥和兄弟们今天的信任!前程,我们一起去拼!富贵,我们一起享!”

他松开手,顺手把地上的金锭和宝石推给刘金:“这些,金哥你先收着,安顿好兄弟们,做好准备。”

刘金这次没客气,一把将宝贝揽进怀里。那沉甸甸的感觉让他心里踏实了些,也下了决心。

“大哥,接下来我们怎么干?”刘金的称呼变了,口气也像是在请示。

刘澈表情严肃起来,低声说:“这事绝对保密,一点风声都不能漏出去,就算是你最信得过的兄弟,也得等到最后一刻才能说。你只要告诉他们,有大生意,随时准备听我命令动手。平时,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别让人注意。”

“明白!”刘金用力点头,“我手下都是跟了我好多年的老兄弟,嘴巴很严,手上功夫也硬,大哥放心!”

“另外,”刘澈像是随口问道,“我听说,你跟那个张虔裕有点交情?”

刘金愣了一下,马上点头:“对,虔裕兄弟是个好汉子,有勇有谋,就是性子太直,不会拍马屁,现在还只是个队正,管着一百来号人,挺憋屈的。”

“嗯。”刘澈点了点头,“找个机会,帮我介绍一下。”

刘金立刻明白了,这位新认的大哥,已经盯上了下一个人。他心里对刘澈的计划更佩服了,也隐隐有些期待。

“包在我身上!”刘金拍着胸脯保证。

刘澈没再多说,站起来拍了拍盔甲上的土:“我先走了,等我消息。”

他转过身,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脚步很稳,好像刚才只是随便转了一圈。

帐篷里,刘金看着怀里值钱的宝贝,又想起刘澈刚才的话,用力晃了晃脑袋,对围上来的手下低吼道:“都他娘的听好了!从今天起,刘澈校尉就是咱们的大哥!都把眼睛放亮点,皮绷紧点,随时准备跟大哥干一票大的!”

这帮士兵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看到头儿都这么说了,也隐约感觉到这事关乎生死前途,都低声答应着,眼神里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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