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古老的印章图案一闪而逝,像是个顽皮的孩子在墙上盖了个戳,眨眼就没进了砖缝里。
清晨的风带着点隔夜的凉意,把巷口那股子还没散尽的烟火味吹得四处乱窜。
昨晚那仿佛世界末日般的压抑感,如今就像是宿醉后断片的记忆,除了脑仁隐隐作痛,街面上连块碎砖头都没多出来。
唯独那个用来摊煎饼的铸铁大锅还蹲在原位,锅底的炭火似灭非灭,偶尔“啪”地炸个响,崩出一粒橘红色的火星子,像是打了个慵懒的饱嗝。
凌天整个人瘫在那张折叠椅里,帽衫的帽子扣在头上,看着是在补觉,实际上眼皮留着条缝。
他手里攥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上面还沾着点干涸的红油渍——这是他刚从旁边倒闭餐馆门口那个破烂外卖箱里翻出来的。
纸条是那种小学生常用的田字格纸,字迹歪歪扭扭,像蚯蚓爬:“叔叔,你说吃了你的面就能梦见妈妈……我昨晚真的见到了。妈妈说她在那边吃得很饱。”
凌天把纸条仔细折好,顺手塞进贴身的内兜里,那是离心口最近的地方。
他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鼻子,嘴里小声嘀咕:“这买卖亏了,两块钱一碗面,搭进去这么大因果。这账,怕是越欠越多咯。”
不远处的水池边传来瓷器碰撞的脆响。
苏沐雪正在清洗昨晚用过的碗筷。
那十只粗瓷大碗被洗得锃亮,但在晨光下,每一只碗底都裂开了一道细如发丝的纹路。
那不是摔的,倒像是某种巨大的精神力量硬生生从内部撑开的痕迹。
凌天眯着眼,视线透过帽檐落在苏沐雪脚边。
早晨的阳光把苏沐雪的影子拉得很长,但这影子有点不对劲。
它在那晃晃悠悠,边缘像是有生命的沥青一样在蠕动,似乎想从苏沐雪的脚后跟那里剥离出来,独立成另一个轮廓。
苏沐雪显然也察觉到了。
她没有惊慌失措地去摸刀,而是不动声色地从围裙兜里掏出一把昨晚剩下的特辣辣椒面,那是原本用来给重口味食客加料的。
她手腕一抖,“哗啦”一声,红彤彤的粉末直接撒在了自己脚下的影子上。
并没有什么惨叫,只有一声类似于冷水泼进热油锅的“刺啦”声。
那道企图造反的影子瞬间扭曲,像是被烫着了一样猛地缩了回去,重新变得死板而安分。
而在那一瞬间的扭曲中,凌天分明看到了一抹银线般的反光——那是“命途管理局”最爱用的“人格剥离剂”,专门用来把不听话的觉醒者拆分成“顺从的肉体”和“被放逐的灵魂”。
“想把我变成趁手的工具?”苏沐雪冷笑一声,抬起脚,鞋底狠狠在混着辣椒面的影子上碾了碾,像是在碾死一只蟑螂,“问过我手里的锅铲了吗?”
凌天嘴角微微上扬。
这丫头,越来越有生活气息了,知道用魔法打败魔法,用佐料对抗规则。
头顶的瓦片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洛璃正坐在屋顶的脊兽旁边,手里捧着个热乎的芝麻烧饼在啃,另一只手不停地刷着手机。
虽然之前的任务系统崩了,但作为曾经的高级载体,她依然能连上那庞大而隐秘的监测网络。
只不过以前这网络是用来监控“剧情偏差值”的,现在在洛璃眼里,却成了一个大型八卦论坛。
手机屏幕上的信息流瀑布般刷过。
某知名论坛出现爆帖:《昨晚梦见去世三年的爷爷,他说家里地窖的酒该喝了》;朋友圈里全是老照片忽然变得清晰的灵异传闻;甚至有个所谓的灵媒组织发公告,宣称都市出现了“集体通灵现象”,是磁场紊乱所致。
洛璃一条条看着,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忽然咧嘴笑了,那笑容里透着股狡黠。
原来那帮高高在上的管理者虽然撤了,但这套监控机制还在惯性运行,只不过现在它反馈回来的不是冰冷的数据警告,而是满满当当的“人间温情指数”。
她伸出沾着芝麻的手指,在一条“我好怕这是回光返照”的评论下飞快回复:“别怕梦太真,那说明有人还记得你,这叫信号满格。”
楼下的凌天这时候终于伸了个懒腰,像是刚睡醒一样,“哎哟”了一声坐直了身子。
他看向面前那口大锅。
火明明已经很小了,锅里的残汤却突然翻滚起来,原本散乱沉底的十根面条像是活了一样,首尾相连,在汤面上排成了一个诡异的圆阵。
圆阵中央,两个没吃完的荷包蛋静静卧着,蛋白边缘整齐得像是被尺子量过,整碗面看起来就像是一副还没来得及落子的残局。
“有点意思。”
凌天凑过去,手指轻轻拨动了其中一根面条。
嗡——
锅里的汤面顿时泛起一圈圈涟漪,那浑浊的汤水瞬间变得像镜子一样清晰,三幅画面在汤底交替闪烁:
第一幅,是空荡荡的训练场。
苏沐雪正对着空气挥刀,但每一刀挥出,空气中都会浮现出一个神情冷漠、动作完全同步的“影子苏沐雪”,正试图夺过她手里的刀柄。
第二幅,是洛璃在照镜子。
镜子里的她并没有在吃烧饼,而是对着镜子外的洛璃眨了眨眼,嘴唇无声地开合,看口型分明是在说:“玩够了吗?该轮到我了。”
第三幅,是一片荒芜的大地。
两张椅子面对面摆着,一张空着,另一张上面坐着一个全身缠满锁链的凌天,低垂着头,似乎已经被囚禁了千万年。
汤面的画面定格在那张空椅子上,仿佛在邀请现在的凌天坐上去。
“分而治之?攻心为上?”凌天轻嗤一声,手指在锅边敲了敲,震碎了那些画面,“想一个个带走单聊?抱歉,我家吃饭有个规矩,人不到齐,不动筷子。”
夜幕再次降临这座城市的时候,一些微妙的变化悄然发生了。
原本只是凌天那个小面摊的星星之火,顺着看不见的脉络,燎原了。
市中心最大的那所高中,食堂破天荒地挂出了“今晚加蛋免费,吃饱不想家”的横幅;老旧小区的公告栏里,业委会贴出了“中元节提前,今晚允许统一开火祭祖”的红纸通知;就连那所戒备森严的城西监狱,听说都破例允许犯人们用热水壶集体煮了一次方便面。
而在地底深处,那口大锅底下的九道火苗像是有了灵智,顺着城市的供暖管网、燃气管道一路蔓延。
医院的IcU门口、孤儿院的厨房、养老院的活动室……那股子带着葱花和香油味儿的暖意,硬生生地挤进了每一个冰冷的角落。
凌天坐在“夜色”酒吧的天台上,两条腿悬在半空晃荡。
苏沐雪和洛璃一左一右坐在他旁边。
看着脚下万家灯火汇聚成的一片暖黄,凌天从兜里掏出一罐啤酒,“噗”地拉开拉环。
“那帮坐在云端上的家伙,总以为把咱们拆散了,各个击破就能赢。”凌天仰头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烧下去,让他舒服地眯起眼,“他们不懂啊——咱们这桌席,本来就是大家凑份子拼出来的。拼出来的桌子,腿虽然不齐,但最稳。”
远处的天际线,一团比夜色更浓重的乌云正在无声聚集,像是一块巨大的裹尸布想要把这座城市重新罩住。
但这一次,风里不再是那种令人作呕的铁锈味,而是混杂着红烧肉、清蒸鱼和油泼辣子的饭香。
凌天把喝空的易拉罐捏扁,随手放在那个不知何时自动出现在他手边、盛满清汤面的瓷碗旁。
那碗面依旧热气腾腾,蛋黄金灿灿的,仿佛在等人享用。
他没有动筷子,只是静静地坐在屋顶边缘,看着那团逼近的乌云,眼神平静得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