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古斋的八仙桌被商户们挤得发烫，茶碗底在木头上压出一圈圈水痕——那声音轻微却清晰，像春蚕啃食桑叶，又似时间在老木纹里悄悄爬行。
李婶最后一个放下联名书，蓝布衫上的油星子蹭在纸角，倒像给墨迹未干的签名盖了枚民间印章；指尖掠过纸面时，还带着灶台边劳作后的温热和一丝面粉的微涩。
“都散了吧，明儿个还得盯着老墙根的青苔，别让雨水泡坏了。”林深起身时，椅腿在青石板上刮出刺啦一声，像是谁踩碎了枯枝，惊醒了屋角沉睡的尘埃。
他望着门框上斑驳的“淮古斋”木匾，指腹轻轻抚过“古”字缺角——那是上一世拆迁队用铁棍砸的，此刻却还完好，像道未愈合的旧伤在提醒他：这一世，得赶在伤口裂开前缝上金线。
指尖下的木质粗糙中藏着温润，仿佛藏着几十年前匠人掌心的余温。
“林老板。”阿梅把牛皮纸袋往桌上一墩，发梢还滴着刚才送客时溅的雨水，水珠顺着她鬓角滑落，在桌面洇开一小片深色印记，“章程通过了，可光有协会不够。”她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像刚磨好的手术刀，寒光一闪便切进现实，“盛达卡着咱们的贷款，商户凑的钱连修半条青石板路都不够——你听见昨晚上陈叔家屋顶漏雨的声音了吗？像鼓点，敲得人心慌。”
老王搓着皲裂的手掌凑过来，袖口还沾着昨天裱画用的糨糊，那股微酸的淀粉味混进空气里，竟有种奇异的亲切感：“我听说文化局有笔专项资金，专门给历史街区保护用的......”
“需要合法主体。”林深接得极快，指节叩了叩桌角，发出沉实的一声闷响，“注册公司。”
阿梅的眉峰挑了挑：“场地证明呢？营业执照呢？盛达握着老街80%的产权复印件，他们要是卡着不给——”
“我这儿有。”林深从抽屉里抽出一沓文件，最上面是泛黄的《福兴街商铺产权共有协议》，纸页翻动时带起一阵陈年灰尘与樟脑混合的气息，“上个月张裱画翻出他爷爷的老账本，发现1956年公私合营时，商户们签过共有产权声明。”他翻开第二页，纸页间飘出股老书的霉味，夹杂着些许墨香，如同翻开一段被遗忘的记忆，“我让小刘跑了三趟档案馆，把12栋明清民居的产权底档都调出来了。”
阿梅的手指在文件上划过，忽然顿住：“这……这是市文化局2013年新出的《历史文化街区经营性场所认定细则》？”她的声音低了些，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纸质比正式印发版更薄，是内部稿。”
“提前三个月印发的。”林深垂眸笑了笑，目光落在窗外飘雨的青石板上，雨滴打在瓦檐上，节奏分明，如同心跳，“有人总爱把文件压在抽屉里等好处费，可我知道，今年七月一号，这份细则就会挂在官网首页。”
盛达集团顶楼的百叶窗漏进几缕冷光，赵子轩的皮鞋跟碾过地上的咖啡杯碎片，褐色液体在意大利进口的羊毛地毯上洇成丑恶的地图，踩上去发出轻微的黏腻声。
“林深要注册‘福兴街文化发展有限公司’？”他捏着手机的指节泛白，“让工商局的老周盯着，场地证明缺个角都打回去。”
电话那头传来谄媚的笑：“赵少放心，我让小王把材料堆在最底下，等他急得跳脚——”
“不够。”赵子轩扯松领带，喉结滚动着咽下涌到嘴边的脏话，“把消防不合格、卫生不达标、经营范围不符……能卡的全卡上。”他盯着墙上“城市更新示范项目”的规划图，福兴街的位置被红笔圈成个刺眼的靶心，“我要让他知道，在这地盘上，没有盛达点头，连块破砖都立不起来。”
淮古斋的门帘被风掀起时，林深正把最后一份材料塞进文件袋，布料摩擦发出沙沙声，像风吹过竹林。
苏晚抱着个青瓷茶盏进来，茶雾漫过她发间的木簪，那是去年她亲手雕的，刻着并蒂莲，指尖轻触还能感受到木纹的细腻温润：“又要出去？”
“去工商局。”林深接过茶盏抿了口，是他爱喝的茉莉龙珠，香气清冽，舌尖微甜，“阿梅说下午三点前提交，能赶在细则生效前走完初审。”
苏晚的手指轻轻抚过他西装袖口磨起的毛边，动作温柔得像拂过一件易碎的古董：“我昨晚梦到……”她忽然顿住，眼尾的笑纹像被风吹皱的春水，“梦到老街的灯笼全亮了，红绸子飘得比屋檐还高。”
林深的心跳漏了一拍。
上一世的今天，苏晚也是这样站在门口，手里端着茶盏，说要给他缝件新西装。
三天后，他在拆迁办的走廊里接到电话，说她为了抢回裁缝铺的老绣样，被落砖砸中了腰……
他低头吻了吻她发顶，发丝间茉莉香混着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等公司注册下来，我要在门口挂两盏最大的灯笼，红绸子要选最亮的。”
工商局的办事大厅飘着复印机的焦糊味，混合着空调吹出的干燥空气，让人喉咙发紧。
林深把文件推过柜台时，窗口后的姑娘扫了眼材料，指尖在键盘上顿了顿：“场地证明需要产权方盖章……”
“产权方是福兴街全体商户。”林深翻开共有协议，指着末页密密麻麻的签名，纸张边缘已被多人翻阅磨得微卷，“根据《历史文化街区经营性场所认定细则》第三章第五条，共有产权场所可由三分之二以上产权人签署使用许可。”他抽出份文件，封皮印着“市文化局”的红章，“这是文化局出具的《福兴街历史文化研究报告》，确认该场所符合文化保护类企业注册要求。”
姑娘的瞳孔微微收缩，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哒哒声如细雨落在铁皮屋顶。
五分钟后，她抬头时眼里多了丝敬畏：“系统显示材料齐全，初审通过。”
盛达集团的落地窗外，雨丝斜斜地划着玻璃，留下蜿蜒水痕。
赵子轩盯着手机里的通知——“福兴街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注册成功”的红色字样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抓起桌上的镇纸砸向墙面，翡翠雕的麒麟撞在“城市更新”四个字上，裂成两半，清脆的碎裂声像骨头断裂。
“赵少，工商局那边说……”秘书缩着脖子进门，“他们查了政策，咱们卡材料的行为违反了《中小企业扶持条例》第17条，纪委已经介入……”
“滚！”赵子轩抄起桌上的咖啡杯砸过去，瓷片擦着秘书的耳朵撞在门上，发出一声闷响，像心口被重锤击中。
他盯着电脑屏幕里林深的公司信息，喉间像塞了把碎玻璃——那个上辈子被他踩在泥里的穷酸店主，这辈子竟真的在他手底下撕开了道口子。
淮古斋的门在暮色中吱呀作响，声音熟悉得如同童年记忆。
林深举着营业执照冲进店里时，苏晚正蹲在地上补青花瓷片——那是今早陈叔送来的明代茶盏，碎成八瓣，指尖触碰时冰凉光滑，仿佛还残留着百年前窑火的气息。
“成了！”他把执照往桌上一摊，纸页发出脆响，像春天的第一声雷，“第一笔扶持资金下周到账，够修三条主街的青石板，还能给12号院的老戏台搭防雨棚！”
苏晚抬头时，眼里闪着他从未见过的光。
她放下瓷片，指尖轻轻抚过执照上的红章，温热未散，像是刚从打印机里出来，“你总说上辈子亏欠老街，可我觉得……”她忽然笑了，像春天的第一朵玉兰绽开，“是老街等了你一世。”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晚霞透过雕花窗棂，在执照上镀了层金，暖光落在林深掌心，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的重量。
林深望着苏晚发间晃动的木簪，忽然想起上辈子最后一次见她，她躺在病床上，手里攥着半块绣了一半的并蒂莲。
那时他才明白，有些东西比古玩更金贵——是檐角的铜铃，是青石板的回响，是眼前人带着茉莉香的发梢。
电话铃在此时响起。
林深接起，听筒里传来文化局老周的声音，带着难掩的兴奋：“小林啊，市里准备召开历史文化街区保护推进会，专门讨论福兴街模式，你来做主讲嘉宾！”
“等我十分钟。”林深打断他，转头对苏晚晃了晃手机，“文化局的电话。”
苏晚笑着把补了一半的茶盏推给他：“去吧，我帮你收着这些宝贝。”
林深走出店门时，暮色正浓。
他望着街对面“晚晴裁缝铺”的招牌，忽然想起上辈子拆迁那天，那块木牌被推土机碾碎时，发出的声音像极了心碎。
而此刻，招牌在晚风里轻轻摇晃，上面的“晚晴”二字被他前几天重新刷了漆，红得像团烧不熄的火，映亮了整条街的希望。
盛达集团的办公室里，赵子轩盯着电脑屏幕上的公司信息，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他抓起手机按下一串号码，声音像淬了毒的刀：“联系周副局长，就说……福兴街的事，该动点真格的了。”
窗外，最后一缕晚霞消失在地平线。
淮古斋的灯笼不知何时被苏晚挂了起来，暖黄的光漫过青石板，照在“福兴街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的执照上，把那些铅字都染成了希望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