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的瞬间,林深眼中的沉静如深潭的潭水被一颗巨石砸破,激荡起滔天巨浪。
“老张的电话,专家团三个小时后到!”
没有废话,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在“淮古斋”的小院里炸开。
正在整理旧书的沈昭猛地抬头,镜片后的双眼瞬间锐利起来:“三个小时?这么突然?”
“突击检查,就是要看最真实的样子。他们不想给我们任何粉饰的机会。”林深的语气冷静得可怕,但紧握的拳头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涛汹涌,“沈昭,带上你最好的设备,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表情,都给我拍下来!这是我们的呈堂证供。”
“明白!”沈昭重重点头,转身就冲向后院去取他的宝贝相机。
林深深吸一口气,拨通了苏晚的电话:“晚姐,是我,林深。计划提前,立刻!把你准备好的那些历史展板,沿街布置起来,尤其是那些承载着几代人记忆的老照片,一定要放在最显眼的位置。让街坊邻居们都动起来,这是我们所有人的战斗!”
电话那头,苏晚清脆的声音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带着一丝决然:“知道了!交给我!”
一声令下,整条沉寂的福兴街仿佛一头睡狮,瞬间被唤醒。
平日里悠闲喝茶、下棋的老街坊们,此刻都动了起来。
苏晚一身素雅旗袍,指挥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将一块块精心制作的展板从“晚晴裁缝铺”里搬出。
展板上,泛黄的老照片讲述着福兴街的百年变迁,从民国时期的车水马龙,到建国初期的欣欣向荣,再到改革开放后的市井繁华,每一张照片背后,都是一个鲜活的家族故事。
“王大爷,您家那张您爷爷在街口卖糖画的老照片,放这儿!”
“李嫂,你婆婆年轻时在这条街上当‘接生婆’的合影,挂在巷子口!”
人们七手八脚,却忙而不乱。
一股无形的凝聚力,在林深的调度下,将整条街拧成了一股绳。
他们没有时间去抱怨,没有时间去恐慌,只有争分夺秒,为了守护共同的家园而战。
三个小时后,当几辆黑色的公务车缓缓驶入福兴街街口时,他们看到的,是一条焕然一新的老街。
青石板路被冲刷得一尘不染,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脚踩上去传来清脆而坚实的回响;微风拂过,带着刚洒过水的泥土清香与远处飘来的桂花香。
沿街的商铺门前,都挂上了最具代表性的老物件——一盏古朴的马灯在风中轻轻摇晃,发出细微的金属碰撞声;一个斑驳的算盘静静躺在木架上,指尖划过,发出沙沙的珠响;一把磨得发亮的铜水壶在阳光下反射出柔和的光晕,触手温润,仿佛还残留着昨日煮茶的余温。
历史展板错落有致地立在街边,纸面在风中微微颤动,发出窸窣的轻响,仿佛一个个沉默的解说员,无声地诉说着这里的厚重。
车门打开,几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者在市里工作人员的陪同下走了下来,为首的老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整条街道。
他就是这次专家团的组长,国内顶尖的古建筑与民俗学专家,陈教授。
老张快步走到林深身边,低声介绍了一下,然后将他推到了专家团面前:“陈教授,各位专家,这位就是福兴街商户联盟的代表,‘淮古斋’的老板,林深。他对这条街的历史,了如指掌。”
林深不卑不亢地迎上陈教授审视的目光,微微躬身:“各位专家好,欢迎来到福兴街。”
陈教授点点头,语气平淡:“小伙子,带我们看看吧。”
“请跟我来。”林深侧身引路,他的声音沉稳而富有磁性,仿佛带着众人穿越时空的魔力,“各位脚下的这条青石板路,始铺于民国十二年,也就是1923年。整条福兴街,就是在那一年正式得名。虽然历经百年风雨,但主体结构和街道布局,依然保留着当年的风貌。”
他信手指向旁边一栋二层小楼:“大家请看这栋建筑,典型的明清风格,飞檐斗拱,雕花木窗,这些都不是后来的仿制品,而是从明末清初就流传下来的老宅子,后来民国建街时,工匠们巧妙地将它们融入了新的商业街区,形成了现在这种新旧交融、独一无二的建筑风格。这在全国范围内,都是极为罕见的。”
一位专家忍不住上前,伸手触摸着那历经风霜的木质窗棂,指尖传来粗糙而温热的触感,木纹深陷,仿佛刻满了岁月的掌纹;另一专家轻叩墙体,听其回音,低声道:“这砖是老窑烧的,密度高,声如磬。”
“而且你们看这屋檐的弧度,”第三位专家眯起眼,“与徽派建筑相似,却又多了几分江南的轻灵,像是在地气与风韵之间找到了平衡。”
沈昭的镜头悄无声息地记录下这一幕,快门轻响,如同心跳。
专家们频频点头,连一直表情严肃的陈教授,眼中也多了几分兴致。
老张跟在后面,看着林深对答如流、引经据典的样子,赞许之色溢于言表。
这小子,果然没让他失望。
一行人不知不觉来到了“淮古斋”门前。
“各位专家,请进。”林深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书墨与陈年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微凉而沉静,仿佛踏入了一段凝固的时光。
店内没有开灯,天光从天井洒下,将一室古物照得朦朦胧胧,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游,像无数微小的记忆在低语。
林深没有急着介绍,而是先亲手为几位专家沏上了一壶上好的普洱,茶香袅袅,带着陈年的醇厚与暖意,瞬间让众人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小伙子,你的镇店之宝,该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了吧?”陈教授呷了一口茶,笑道。
林深微微一笑,从里屋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长条锦盒。
锦盒打开,一幅水墨淋漓的画卷展现在众人面前。
画上数只青虾,姿态各异,或腾跃,或潜游,笔墨不多,却形神兼备,活灵活现,那虾壳的质感、虾腿的刚劲,仿佛要破纸而出;墨色在宣纸上微微晕染,指尖轻抚,能感受到纸面细微的凹凸与墨迹的沉厚。
“白石老人的《虾图》!”一位精于书画的专家失声惊呼,“这墨色,这笔法,绝对是真迹!”
林深点头道:“这是我从街里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太太,王奶奶那里收来的。这幅画是她父亲当年用半条街的生意换来的,陪了王家三代人。王奶奶说,她信得过我,才愿意把这传家宝交给我,让我替它在福兴街找个好归宿。”
一番话,让这幅画的价值,瞬间从金钱的冰冷,升华到了人情的温暖。
接着,林深又取出了几样东西。
一片只有巴掌大小的青花瓷残片,他托在掌心,递到陈教授面前:“陈教授,您看这釉色和莲纹。”
陈教授接过残片,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釉面温润如玉,莲纹线条流畅,胎质细密坚实,他眼中精光一闪:“明代中期的缠枝莲纹,错不了!这证明福兴街这片土地上的人文历史,远不止一百年!”
最后,是一本厚厚的民国老账本。
纸页泛黄,边角卷曲,指尖翻动时发出沙沙的脆响,像秋叶落地;上面用隽秀的毛笔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每一笔生意往来,柴米油盐,布匹绸缎,墨迹深浅不一,有的字迹被水渍晕开,仿佛还带着那个雨夜的潮湿。
“这是‘淮古斋’前身,‘德源昌’商号的账本。”林深的声音带着一丝敬畏,“它记录的不仅仅是生意,更是一条街的经济脉络,是那个时代最真实的商业印记。”
陈教授捧着账本,一页页翻看,指尖在那些名字与数字间缓缓滑过,仿佛在触摸一段段消逝的呼吸。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身边的专家们说:“文物,不仅仅是摆在博物馆里的瓶瓶罐罐。这些,这些带着人间烟火气的实物证据,才是真正活着的历史!”
走出“淮古斋”,众人的心情已然不同。
如果说之前是审视,那么现在,则多了一份敬意。
恰在此时,一阵“嗒嗒嗒”的清脆声响从不远处的“晚晴裁缝铺”传来,缝纫机的节奏如同老街的心跳,稳定而执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苏晚正坐在一台老式的蝴蝶牌缝纫机前,灵巧的双手在飞速转动的机轮下,将一块色泽艳丽的锦缎,缝制成旗袍的雏形;针脚细密,线头不乱,布料在她手中如流水般滑过。
她的身旁,挂着几件手工制作的成品旗袍,盘扣精致,滚边考究,指尖轻触,能感受到丝绸的柔滑与内衬棉布的温厚,尽显东方女性的婉约之美。
“各位专家,”苏晚停下手中的活,站起身来,她身上那件淡雅的旗袍衬得她气质如兰,“我叫苏晚,这家裁缝铺,从我奶奶那辈传下来,到我已经是第三代了。”
她没有讲什么大道理,只是用最朴实的语言,讲述着自己家族的故事。
“我奶奶说,当年这条街上最时髦的姑娘,都以能穿上她做的旗袍为荣。我父亲接手后,遇到了布料紧缺的年代,他就用各种碎布头,拼接成漂亮的‘百家衣’,温暖了街里几代孩子。到了我这里,很多人劝我搬到大商场去,说那里生意好做。可我舍不得,舍不得这台缝纫机,舍不得这间老屋,更舍不得街坊邻居们叫我一声‘小晚师傅’时的那份亲切。”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足以穿透人心的力量。
一位女性专家眼眶微微泛红,她走上前,轻轻抚摸着那件旗袍的面料,指尖传来丝绸的凉滑与棉里的暖意,喃喃道:“手艺可以传承,店铺可以搬迁,但这份根植于土地、延续了三代人的情感和记忆,一旦被铲平,就再也找不回来了。这才是真正的城市记忆,是冰冷的钢筋水泥永远无法替代的。”
考察结束,夕阳的余晖将整条福兴街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在街口,专家团准备上车离开。
老张特意拉着林深,走到陈教授面前。
陈教授摘下眼镜,用布仔细擦了擦,再看向林深时,眼神已经完全变了,带着欣赏和一丝欣慰:“小伙子,你们的准备很充分,也很真诚。这里不只是一堆老房子,这里有根,有魂。”
他顿了顿,郑重地说道:“回去后,我们会立刻整理报告,如实向市里反映情况。”
老张也拍了拍林深的肩膀,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笑意:“听到了吧?我也会在市里的会议上,再次提出建议,重新评估福兴街的拆迁计划。”
林深紧绷了一下午的心,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他朝着众人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各位专家,谢谢张主任。我们不求别的,只希望老街能活下去,能继续把它自己的故事,讲给后人听。”
黑色的轿车缓缓驶离,带走了决定福兴街命运的评判,也留下了一线生机。
街坊邻居们围了上来,一张张脸上写满了紧张和期待。
“淮子,怎么样?”
“专家们怎么说?”
林深看着大家期盼的眼神,他没有把话说满,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整条街瞬间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声。
夜色渐浓,狂欢的人群渐渐散去,但福兴街的灯火,却比往日任何一个夜晚都要明亮。
家家户户都亮着灯,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宣示着自己的存在和不屈。
林深独自一人站在“淮古斋”的门口,没有进去。
他靠着门框,望着眼前这条灯火通明的街道,从街头到巷尾,每一盏灯光,都像一颗跳动的心脏,汇聚成一股强大的生命力。
白天的紧张、忙碌、唇枪舌剑,此刻都化作了夜风中的一丝宁静。
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压在所有人头顶的阴霾,似乎被今天的阳光和灯火,撕开了一道微弱却真实的裂口。
夜风拂过,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胸中燃起的那一簇微弱而滚烫的火苗。
这一次,或许真的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