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福兴街窄巷,像一把钝刀刮过青石板,卷起几片枯叶,在墙角打了个旋儿又停下。
林深锁上“淮古斋”的铜锁,“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把整条街的喧嚣都关在了门内。
他刚转身,一股混着雪松香与皮革味的风迎面扑来——太浓烈,盖住了秋夜该有的桂花残香。
有人来了。
不止一个。
街角阴影里走出个穿羊绒大衣的男人,金丝眼镜在路灯下反着冷光,皮鞋踩地的声音空洞得像敲在鼓面上。
“是林深,林老板吧?”声音滑腻,笑却不达眼底。
林深没答。
手指还扣着冰凉的铜锁,掌心却突然涌出一阵燥热——奇怪。
这不是恐惧,也不是愤怒。
更像是……某种沉睡的东西在他血肉深处轻轻抽动了一下,像老宅梁木在地震前细微的震颤。
男人打开锦盒,捧出一只青花小碗。
釉色温润,纹路精细,鸡戏牡丹,底款“大明成化年制”。
林深瞳孔骤缩。
这东西不该在这儿。
它应该躺在恒温恒湿的保险库里,被红外线和防弹玻璃层层守护。
而不是在一个深夜,由一个满身香水味的陌生人捧着,站在一条即将拆迁的老街上。
可他的手……居然自己动了。
不是想碰,而是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根部那道旧疤——那是三年前一次赝品切割事故留下的。
现在,那道疤正隐隐发烫,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等等……这种感觉……
三年前那次鉴定失败后,他曾连续七天梦见破碎的瓷片扎进手掌,醒来指尖全是冷汗。
医生说是创伤后应激。
但他知道,从那天起,他对“真”的触觉变了。
不是靠眼力,不是靠经验。
是皮肤会记住温度,骨头会分辨年代,血液会在面对假货时微微发麻——就像此刻。
“王先生?”林深终于开口,声音比他自己预想的还要稳,“您这宝贝,来路清楚吗?”
“当然!”男人笑容扩大,眼角却绷紧了一瞬,“家传之物,祖上跟着南洋船队跑码头的。”
——扯谎。
林深没学过测谎仪,但他听得出音节间的滞涩,像齿轮卡了沙粒。
更关键的是,那碗……它“呼吸”的频率不对。
真正的老瓷,釉面有岁月沉淀的微震,像心跳。
而这只,静得太彻底,像停摆的钟。
他忽然想起昨天修那盏清代宫灯时,沈昭说的话:“现在连灯笼纸都能3d打印仿古纹,你说这世道,还有什么是真的?”
念头还没成型,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
他后退半步,左脚跟先着地,重心压低——这个动作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完全是肌肉记忆。
以前在拍卖行被人围堵调包时,就是这么躲过第一记闷棍的。
“王先生,深夜不便。”林深语气平静,目光却钉死对方手腕,“而且我这儿规矩——贵重物品,没有第三方见证,不验。”
“怎么?”男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表演式的愤怒,“怕了?还是眼力不够?”
几个“路人”悄然靠近,镜头红点闪烁,录音笔指示灯藏在衣兜里幽幽亮着。
林深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嘲讽。
是一种忽然看穿谜底的轻松。
他缓缓掏出手机,打开录像功能,举起来,正对着对方的脸:“既然您这么诚心,那咱们就公开谈。我店里每个角落都有监控,外面这条街也有城管探头。要不要我打个电话,请社区民警来做个现场笔录?顺便查查您这‘家传文物’有没有备案?”
空气凝固了。
男人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他没想到这一招。
他准备的剧本里,只有两种结局:要么你贪心上手,我当场录像说你抢夺;要么你怯场否认,我反手举报你诽谤。
但没人教他,该怎么对付一个既不上钩、也不退缩,反而把整个游戏规则掀翻的人。
几秒钟沉默,长得像一个世纪。
最终,男人悻悻合上锦盒,冷哼一声,带着人消失在黑暗中。
林深站在原地,直到脚步声彻底远去。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那只刚刚拒绝触碰国宝的手,此刻正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害怕。
是因为兴奋。
一种近乎野蛮的、属于猎人的清醒。
下一波攻击,可能来自税务、消防、媒体抹黑,甚至是人身威胁。
但他们犯了个致命错误——
他们以为这场战争,只是流量与权力的博弈。
而林深明白:
真正的较量,从来不在网上,而在人心深处那点不肯熄灭的“真”。
他抬头望向夜空。
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漏下一缕月光,洒在“淮古斋”斑驳的牌匾上。
像是一道无声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