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韩冰。
她身后没跟任何人,就这么一个人,坦坦荡荡地走了进来。
铁柱肌肉绷紧,像一头准备扑食的豹子,挡在了任平生身前。
“别紧张。”韩冰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任平生身上。她的眼神很平静,但任平生能感觉到那平静下面藏着的审视。
她先是打量了一下这个简陋的窑洞,土炕,木桌,还有桌上一盏昏暗的油灯。
“条件简陋,二位多担待。”她的开场白很客气。
任平生心里呵呵一笑。
担待?
我担待你个大头鬼。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他从土炕上慢悠悠地坐起来,冲铁柱摆了摆手,示意他放松。
“韩同志客气了。”任平生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站起身,“我们是来参观学习的,又不是来享福的。有片瓦遮头就不错了,总比睡在山沟沟里强。”
韩冰嘴角扯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盛记者倒是很随和。”她顿了顿,终于切入了正题,“我这次来,一是代表组织欢迎各位的到来,二来,是有些小问题想跟任记者单独请教一下。”
来了来了,正戏来了。
任平生心里门儿清。
“韩同志但说无妨。”
韩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本子,翻开。
“任先生,根据你填写的履历,你是金陵人士,家住在鼓楼西街三十七号。”
她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任平生。
“可是,我们的人去核实过。那个地址,现在是一家米铺。据老板说,那家米铺已经开了二十多年了,从来没有姓任的住户。”
空气瞬间凝固了。
铁柱的呼吸都重了几分。
任平生心里咯噔一下,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
我靠!
郑耀先这个老王八蛋!
给的身份居然是个假的!还是个一戳就破的假身份!
他这是真没把我当人看啊!
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烤完了连骨头渣子都不剩的那种!
一瞬间,任平生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
承认身份是假的?那接下来就是全套的审查流程,不把你祖宗十八代问出来不算完。
否认?怎么否认?人家都派人去查了,证据确凿。
郑耀先啊郑耀先,你把我推到前面当靶子,吸引火力,不就是为了让你自己更安全吗?
行。
你想当个神秘人,你想让所有人都去猜你的底牌。
那老子就遂了你的愿。
不就是演戏吗?
谁不会啊!
你把我当烟雾弹,老子就给你放个蘑菇云出来!
一个大胆到疯狂的念头,在任平生脑海里瞬间成型。
他要冒充郑耀先!
不,不是直接说“我就是郑耀先”,那太蠢了。
他要用郑耀先的思维方式,用郑耀先的逼格,来跟韩冰对话。
他要让韩冰相信,他,任平生,才是这群人里最深不可测的那一个!
想到这里,任平生忽然笑了。
他笑得特别灿烂,特别坦然。
“韩同志,你们的工作,做得很细致嘛。”
他这一笑,反倒让韩冰愣住了。
她预想过任平生的各种反应,惊慌,狡辩,抵赖……但唯独没想过,他会这么坦然地承认。
这不合常理。
“所以,你的身份是伪造的。”韩冰的语气变得冷冽。
“是,也不是。”任平生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什么意思?”韩冰的眉头皱了起来。
“韩同志,我问你一个问题。”任平生放下水杯,看着她,“如果我用一个真实的身份来到这里,我能看到什么?”
他没等韩冰回答,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能看到的,是你们精心安排好的一切。干净的街道,热情的群众,丰盛的饭菜,还有一场场滴水不漏的发布会。”
“我能听到的,是你们想让我听到的声音。团结,进步,胜利。”
“这一切都很好,非常完美。但……”
任平生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这不是我想看到的。”
“我想看到的,是你们在没有路灯的夜晚,是如何摸黑前行的。我想看到的,是你们在面对封锁和围剿时,是如何从绝境中杀出一条血路的。我想看到的,是支撑着你们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下,依旧保持着昂扬斗志的那股精神,到底是什么!”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力量,重重地敲在韩冰的心上。
“身份是死的,人是活的。韩同志,如果我不伪造一个身份,如果我不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我看到的,永远是你们想让我们看到的延安,而不是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延安。”
韩冰彻底被镇住了。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眼前这个人的话,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
她见过各种各样的敌人,顽固的,狡猾的,凶残的。
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他伪造身份,不是为了潜伏,不是为了破坏,而是……为了见识你们真正的精神?
这叫什么逻辑?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任平生看着她震惊的表情,心里暗爽。
小样儿,跟我玩心眼?
我用降维打击的方式跟你聊哲学!
“我所理解的红党精神,不是一句句写在纸上的口号。”任平生的表演还在继续,他已经完全代入了那个“思想导师”的角色。
“它不是简单的改朝换代,更不是为了少数人去攫取权力。它是一种思想的彻底解放,是让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被压迫,被奴役,被无视的人,能够真正地,有尊严地站起来,成为自己的主人。”
“这种力量,根植于人民。所以你们才能在一次次围剿中存活下来,才能在敌人的枪林弹雨中越战越勇。因为你们代表的,是这个国家最广大人民的希望。这种精神,比任何精良的武器都更加可怕,也更加有力量。”
一番话说完,窑洞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铁柱张着嘴,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大哥。
哥……还会说这个?
这说得也太好了吧!俺听着都热血沸腾的!
而韩冰,她整个人都傻了。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任平生说的这些话,很多观点,甚至比他们内部的一些高级干部看得还要透彻,还要深刻!
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说的这些,是他自己的感悟,还是……有人教他的?
“我认识郑耀先。”
就在韩冰脑子快要宕机的时候,任平生轻飘飘地抛出了又一个重磅消息。
韩冰的瞳孔猛地一缩。
“我们打过交道。”任平生端起水杯,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也是个很危险的人。但我觉得,他有时候,看得不够远。”
一个小时后。
韩冰浑浑噩噩地走出了窑洞。
她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她来的时候,是带着十足的把握,来戳穿一个低级间谍的伪装。
可现在,她走了,却带走了一脑子的问号。
这个人,背景是假的,履历是编的。
可他说的话,却让她这个坚定的革命者都感到了震撼。
他到底是谁?
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跟郑耀先又是什么关系?
一个个问题盘旋在她的脑海里,让她第一次对自己引以为傲的判断力产生了怀疑。
韩冰前脚刚走,后脚,另一个身影就闪了进来。
是郑耀先。
他一进门,就反手把门插上。
“铁柱,出去守着,任何人不准靠近。”任平生头也不抬地吩咐道。
“是,哥。”铁柱应了一声,立刻像个门神一样守在了门口。
郑耀先看着任平生,脸色有些凝重。
“刚才韩冰来过了?”
“你消息够灵通的啊。”任平生斜了他一眼,语气里充满了怨气。
“你个老狐狸!你坑我!”他再也忍不住了,直接开骂,“给我的身份是假的?鼓楼西街三十七号?亏你想得出来!人家一查就露馅了!你这是把我往死里推啊!”
郑耀先听到这话,脸色也是一变。
他快步走到任平生身边,压低了声音:“他们查你的身份了?”
“废话!不然韩冰跑来跟我进行一个小时的亲切会谈?”任平生没好气地说道。
郑耀先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他失算了。
他本以为,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任平生这个“摄影师”就能安全地当个背景板。
没想到,对方的审查会如此严密,连一个随行人员都不放过。
他意识到,任平生现在已经不是烟雾弹了,而是成了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定时器。
“不行,这里太危险了。”郑耀先当机立断,“我马上联系人,想办法把你送出去。”
他把任平生当成了自己的后辈,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掉进火坑。
“送我走?”
任平生一听,乐了。
他一把拉住准备转身的郑耀先。
“晚了!”
“六哥,我刚给你在后院点了一把火,火势还不错。你现在想让我跑路?”
“没门!”
“坐下。”任平生把他按回到土炕上,眼神里闪烁着兴奋和玩味。
“听我给你讲个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