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吞噬一切的纯白,如同退潮般,缓慢的、极不情愿地消散了。
世界重新显露出轮廓,却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死气沉沉的轮廓。
灰白色的天空低垂,仿佛一块巨大的、脏污的铅板,压在无边无际的冰原上。
能见度恢复到了百米左右,但这并未带来任何安全感,反而让那片单调、缺乏生机的苍白变得更加具体,更加无边无际。
远处的雪堆被风塑造成奇形怪状的阴影,模糊地立在视野尽头,像一群沉默的、不怀好意的监视者。
雪地车内,凝固般的空气终于随着白化现象的消退而稍微流动。
但没有人说话,劫后余生的庆幸被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警惕取代。
每个人的脸上都残留着面对天地之威时的惊悸。
李国华的右眼布满了血丝,晶化的左眼虽然不再剧痛,但那种冰冷的、异物存在的麻木感愈发清晰。
他(李国华)双手紧握方向盘,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车速维持在一个近乎爬行的最低档。
引擎的轰鸣声显得格外孤单,履带碾压着冰面上颗粒感较强的积雪,发出单调而脆弱的“嘎吱”声。
除此之外,便是窗外永不停歇的、如同怨灵低啸的风声。
这声音比白化现象时小了些,却更添了几分鬼祟和不确定感,仿佛在提醒他们,危险只是暂时隐匿,并未远离。
马权靠在副驾驶座上,闭着眼睛,但眉宇间锁着一丝难以化开的凝重。
强行外放真气感知的后遗症还在,丹田内气息虚浮,经脉隐隐作痛。
失去臂的空荡处,传来一阵阵酸麻。
他(马权)的听觉捕捉着车外的一切声响——
风的每一次变调,履带压过冰雪时声音的细微差异。
他(马权)在心中反复勾勒着地图,计算着剩余的大致里程。
但“一百五十公里”这个数字,如同附骨之蛆,缠绕着他的思绪。
燃料将尽,而前路,似乎比想象中更加凶险。
后座上,刘波不再敲击他的骨甲,而是烦躁地扭动着脖颈,发出“咔吧”的轻响。
他(刘波)讨厌这种缓慢的、磨人耐心的行进方式……
宁愿面对实实在在的怪物,也不想提防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环境陷阱。
火舞依旧沉默,仅存的右眼警惕地扫视着窗外看似平坦的冰面,左腿机械足的“嘎吱”声在相对安静的车厢内显得格外刺耳。
她(火舞)下意识地调整着坐姿,试图减轻机械结构承受的压力。
包皮则缩着脖子,时不时紧张地回头张望,仿佛那退去的白化现象会突然从后面再次扑上来。
他(包皮)怀里那块雪白皮毛被捂得温热,成了他此刻唯一的精神慰藉。
李国华是全车最紧张的人。
他(李国华)的右眼几乎一眨不眨地盯住前方,试图从那些看似千篇一律的雪白中,分辨出任何一丝异常。
他(李国华)知道,古老的冰原上遍布着致命的陷阱——
冰隙。
这种冰隙通常被新雪覆盖,伪装得与坚实冰面无异,直到重物压上,才会露出吞噬生命的狰狞面目。
他(李国华)努力回忆着过去学到的、有限的经验:
注意冰面颜色的细微差异(覆盖冰隙的积雪往往更蓬松,反光特性不同)、观察积雪表面是否有不易察觉的下凹或裂纹……
时间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缓慢流逝。
突然,李国华的瞳孔微微收缩。
前方偏左大约二十米处,有一片区域的冰面颜色似乎……
比周围略暗一些?
反射天光的能力更弱,呈现出一种不太自然的灰败感。
那区域的积雪看起来也似乎更厚、更松软。
“前面左侧……”他沙哑地开口,声音因长时间沉默而有些干涩,同时手下意识地向右轻打方向盘,试图规避那片可疑区域。
就在他话音未落、车辆刚刚开始有转向趋势的刹那!
一阵算不上猛烈、却恰到好处的侧风猛地刮来,卷起地表的浮雪,形成一片短暂但有小的雪雾,瞬间模糊了前方的视线!
这风来得太巧了!
李国华的心猛地一沉,右眼被雪雾迷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眨了一下眼。
就是这零点几秒的干扰——
“咔——嚓——!”
一声轻微得几乎被风声掩盖的脆响,从左前轮(履带)下方传来。
声音很轻,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车厢内所有人的耳膜!
紧接着,是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层断裂蔓延的“咔啦啦啦”的声响,如同巨兽苏醒时舒展筋骨的恐怖噪音!
“不好!”李国华和马权几乎同时失声惊呼!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根本没有给人任何反应的时间,雪地车左侧的冰面轰然塌陷!
整个车体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向左下方拽去!
剧烈的倾斜瞬间产生,车内所有未被固定的物品——
工具包、水壶、零星杂物——
哗啦啦地向右翻滚、撞击!
巨大的惯性把所有人都甩向左侧!
“抓紧!”马权的咆哮声被金属扭曲和冰层崩裂的巨响淹没。
他(马权)的独臂死死抓住了车门上方的扶手,身体因失去右臂的平衡而剧烈摇晃,差点被甩离座位。
右脚死死抵住前方仪表盘下方,才勉强稳住身形。
李国华在塌陷发生的瞬间,几乎是凭借本能,双脚同时猛踩死了刹车和离合器(如果车辆有此结构),右手以快得惊人的速度拧钥匙熄火!
一系列动作在电光石火间完成,避免了动力驱动导致车辆进一步失衡滑落。
他(李国华)的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破胸腔,额头瞬间布满冷汗。
车厢呈三十度角向左倾斜,悬在半空!
透过左侧车窗,不再是熟悉的雪原,而是一片令人眩晕的、深不见底的幽暗!
冰冷的、带着陈年冰雪气息的空气从下方倒灌进来。
隐约能看到下方几米处,是泛着诡异幽蓝寒光的、光滑而陡峭的冰壁,再往下,便是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深渊。
冰窟!
他们真的掉进了冰窟!
万幸的是,车辆似乎被卡在了冰隙开口处,右侧的履带和部分车体还牢牢地抓在坚实的冰缘上。
但谁都清楚,这种平衡脆弱得如同蛛丝!
“啊——!”包皮发出凄厉的尖叫,双手乱舞,身体因恐惧而缩成一团,若非安全带拉着,他早已摔向左侧车窗,甚至可能撞破玻璃坠入深渊。
火舞的脸色惨白如纸,她的右手死死抓住座椅,左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嘴,防止自己叫出声。
机械组因为车体倾斜而发出不堪重负的摩擦声。
刘波的反应截然不同,惊变之下,他骨子里的凶悍被激发了出来。
他(刘波)低吼一声,覆盖着骨甲的双臂猛地膨胀,骨甲摩擦发出“咯咯”声响。
他(刘波)利用巨大的体重和力量,强行将身体向后、向右压,试图对抗车辆的侧翻趋势,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咆哮。
“大家都别慌!
都别乱动,稳住!”马权的声音如同炸雷,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强行压制住了车厢内的恐慌,并说道:
“老李!
稳住车!
其他人,找办法固定!”
李国华脸色煞白,呼吸急促,但眼神却异常锐利。
他(李国华)迅速判断形势,嘶声喊道:
“车卡住了!
但撑不了多久!
冰缘随时会继续塌!
我试试冻住连接点!” 说话的同时,他已经侧过身,将带着厚手套的右手,死死按在了左侧车壁与冰隙边缘接触的区域!
意念集中,操控异能全力发动!
一股肉眼可见的森白寒气从他的手掌与车壁接触点弥漫开来!
咔咔的细微冻结声响起,车体金属与边缘的冰层被急速冻结的冰晶强行粘合、加固!
这并非长久之计,异能耗费巨大,且冻结的冰在持续受力下同样会碎裂。
但这为他们争取到了最宝贵的、或许只有几十秒的稳定时间!
“包皮!”马权目光如电,射向缩在后座瑟瑟发抖的包皮,“你的尾巴!
找后面结实的地方钩住!
快!”
包皮被马权一吼,吓得一个激灵,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恐惧。
他(包皮)几乎是哭着应了一声,猛地转身,面朝车尾方向。
只见他腰部一挺,那条灵活的机械尾“咔”地一声从尾椎骨处弹射而出,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蝎!
机械尾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射向车辆后方约三四米外、一块半埋在雪地里、看起来十分坚固的黑色冰岩!
“锵!”一声金属撞击岩石的脆响!
机械尾前端的钩爪死死扣住了冰岩的缝隙!
绳索瞬间绷紧!
“钩…钩住了!”包皮带着哭腔喊道,双手死死抓住座椅靠背,全身重量后倾,依靠机械尾的拉力对抗车体的倾斜。
“刘波!顶住右边!”马权继续下令。
刘波不用他多说,再次发出一声闷吼,骨甲覆盖的身躯如同一座肉山,更加用力地向右后方挤压,车体在他的力量下,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倾吟,倾斜的角度似乎被硬生生扳回了一点点。
“火舞!”马权看向火舞。
火舞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火舞)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半身的麻木和内心的恐惧,双手在胸前虚按,调动起所剩不多的风暴异能。
她(火舞)没有试图去抬升车辆——
那远远超出她的能力范围——
而是操控气流,形成一股细微但持续的、向上托举的力场,作用在车辆左侧底部。
这股力量微乎其微,可能只是减轻了几十公斤的重量。
但在此刻,任何一丝助力都至关重要!
一时间,五个人各尽其能,用身体、用异能、用机械,与重力、与脆弱的地面进行着殊死角力!
车辆暂时停止了下滑,悬停在冰隙边缘,像一只挣扎在蛛网上的飞虫。
“听我指挥!”马权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包皮,尾巴拉紧,无论如何不能松!
刘波,保持住!
火舞,继续!
老李,还能撑多久?”
“最多…一分钟!”李国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按在车壁上的手臂微微颤抖,晶化的左眼边缘,再次渗出了浑浊的液体。
异能的过度消耗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够了!”马权死死盯着车辆右侧尚且抓地的履带,“刘波,我数一二三,你慢慢的、慢慢的把重心往右后方挪!
配合包皮的拉力!
老李,准备好,等我口令,用最微弱的动力,让右侧履带往前转一点点!
只要一点点!”
这是极其危险的操作,任何一个环节出错,力度或时机稍有偏差,都可能打破脆弱的平衡,导致车辆彻底倾覆。
“一……”马权的声音在风雪中回荡。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二……”
刘波肌肉紧绷,包皮咬破了嘴唇,火舞额头青筋凸起,李国华的手指放在了点火键上。
“三!
开始!”
刘波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骨甲与车体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他以毫米为单位,艰难地将身体重量向后、向右移动。
包皮几乎将机械尾的拉力开到了最大,尾巴连接的机体部分发出“嘎吱”的抗议声。
就在车辆重心发生微小变化的刹那!
李国华精准地按下了点火键,同时右手以极其精细的力度,轻轻给了一点点油门!
“嗡……”引擎发出一声虚弱但关键的喘息!
右侧履带猛地获得了极其短暂的动力,向前转动了可能不到十厘米!
就是这十厘米!
“咔…砰!”
一阵剧烈的晃动,右侧履带似乎抓到了更坚实的着力点!
原本倾斜的车身,在一阵令人心悸的摇晃和冰屑纷飞中,猛地向上一弹,然后重重地落回了水平状态!
整个车体,终于完全回到了坚实的冰面上!
成功了!
车辆落稳的瞬间,李国华立刻熄火。
车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五个人粗重得如同风箱般的喘息声。
冷汗浸透了每个人的内衣,冰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后怕的寒颤。
包皮第一个瘫软下来,机械尾“嗖”地缩回,他趴在座椅上,大口呕吐起来,眼泪鼻涕混在一起。
刘波也松了劲,靠在椅背上,胸口剧烈起伏,骨甲生长的刺痛似乎都因肾上腺素的消退而变得明显起来。
火舞虚脱地闭上眼睛,脸色苍白。
马权缓缓松开了抓住扶手的独臂,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
他(马权)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部,却带来一丝真实活着的痛感。
沉默持续了几分钟。最终,李国华哑声开口:
“我…下去看看。”
他(李国华)推开车门,双脚踩在坚实的冰面上时,腿肚子依然有些发软。
老谋士(李国华)绕到车辆左侧,蹲下身检查。
只看了一眼,他的心就沉到了谷底。
左侧底盘严重变形,布满深刻的刮痕,几个关键的支撑部件明显弯曲甚至断裂,油箱位置也有明显的凹陷和擦痕,是否泄漏还需仔细检查。
悬挂系统更是惨不忍睹。
他(李国华)阴沉着脸回到车上,迎着众人劫后余生却又充满询问的目光,艰难地开口:
“底盘…损毁严重。
悬挂差不多完了。
就算油够,也…开不了多远了。
而且,非常危险。”
刚刚升起的些许庆幸,瞬间被这冰冷的现实击得粉碎。
车厢内的气氛,比车辆悬在冰隙上时,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马权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一张张疲惫而绝望的脸,最终望向窗外那片依旧苍茫无尽的冰原。
“还能动就行。”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说道:
“慢慢开。
能走一段,是一段。”
李国华默默地点了点头,重新发动了引擎。
这一次,引擎的轰鸣声不再仅仅是油耗的倒计时,更夹杂着金属摩擦和松垮零件晃动的、令人不安的异响。
雪地车像一头身受重伤的巨兽,拖着残破的身躯,以比之前更慢、更小心翼翼的速度,再次蹒跚上路。
车后,那道深不见底的冰隙,如同大地一道黑色的、狰狞的伤疤,静静地横亘在那里,嘲笑着他们的侥幸。
而前方,是无尽的冰原,和更加莫测的旅途。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薄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