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胡乱华,中原陆沉,
东赵在山东竟颁布惊世“募民令”。
承诺凡投军者皆可分田免税。
一时间,河北河南绝望的流民,如潮水般疯狂涌向山东。
甚至出现易子而食的饥民,扔下锅中人肉,争先恐后报名参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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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骸堵塞了河道,浅浅的水流被染成一种病态的暗红,打着旋儿,绕过泡得发胀的躯体,呜咽着向南。
风从河北、河南那片焦土上刮来,卷着灰烬和血腥气,掠过无数蹒跚前行的脊背。
没有哭声,也没有言语,只有脚踩在泥泞和腐殖物上的噗嗤声,间或一声有气无力的呻吟,很快又被死寂吞没。这是一条活着的、移动的尸河,流淌着绝望。
老铁头走在人群里,像一头沉默的犟牛。
他左额一道新痂,翻着血肉,是三天前躲胡人马队时在乱石坡上磕的。
他背上驮着他娘,轻得像一捆枯柴,气息烫得吓人,熨贴着他冰凉的脊梁骨。
他婆娘跟在旁边,深一脚浅一脚,怀里紧紧抱着个破布包裹,里面是他们最后一点能称之为食物的东西——小半块黑乎乎的、掺了土的糠饼。
五岁的丫头小草,扯着娘的衣角,眼睛大而空洞,望着路旁一具被乌鸦啄食殆尽的孩童骨架,没有害怕,只有麻木。
“水…水…”背上传来娘细微的呓语。
老铁头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咙里火烧火燎。哪里有水?
能喝的,干净的,没有浮尸和疫病的?他浑浊的眼睛扫过路旁一道干涸的沟渠,里面堆叠着几具扭曲的人形,苍蝇嗡嗡地聚成黑云。
“快了,娘,快到东赵了…”他哑着嗓子安慰,声音像破风箱。
这话他说了无数遍,对自己,对家人,也对路上倒下的同乡。东赵,山东,那是仅存的一点念想,是这片地狱里唯一听说还有“王法”、还有“汉人兵”的地方。
天黑前,他们随着人流挤进一片残破的村落废墟。断壁残垣间,挤满了和他们一样逃难的人。
一丝若有若无的肉香,突然钻入鼻腔。老铁头猛地抽了抽鼻子,胃里一阵剧烈抽搐。这香味…不对,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臊。
他循着味道望去,只见不远处角落,几个面黄肌瘦的汉子围着一口破锅,锅里浑浊的汤水翻滚,煮着几块说不清形状的肉。
一个汉子抬起头,正好对上老铁头的目光,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光彩,只有野兽般的麻木和一点警惕的凶光。老铁头的心直往下沉,他看到了那汉子脚边一块随意丢弃的、小小的、带着头发的颅骨。
“别看!”婆娘猛地扯了他一下,声音发颤,把怀里的小草搂得更紧,身体筛糠似的抖起来。
老铁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别过头,死死咬住牙关。
易子而食,析骸而爨,这些只在老人们讲的古时惨剧里听过的话,如今却成了路边寻常……
他握紧了拳,指甲掐进掌心里,渗出血丝。这世道,把人变成了鬼!
就在这时,前方一阵骚动,像死水里投进了一块石头。几个衣衫褴褛但眼神还算清亮的汉子,护着一个穿着半旧皮甲、军官模样的人爬上一段塌了半截的土墙。
“静一静!静一静!东赵募民令!大将军府颁下的募民令!”那军官运气高喊,声音在废墟上空回荡,压过了细微的啜泣和呻吟。
无数道茫然、怀疑、死寂的目光,汇聚过去。
“凡我华夏子民,入东赵境,核实身份,即刻分田!熟田五十亩,生荒翻倍!免三年赋税!”
人群里起了一阵微弱的波澜。
“青壮投军者,除田亩外,月给饷米一石,钱五百!杀敌立功,擢升军官,前程不限!”
“募民令”三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老铁头脑中厚重的阴霾。分田?饷米?军官?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世上,还有这等好事?
那军官还在喊着,声音越来越高亢:“…屯田养民,保甲安境!大将军有令,沿河筑垒,誓阻胡马!要吃饭的,要活命的,要报仇的,跟我们走!去东赵!”
“跟我们走!去东赵!有饭吃!”他身边的汉子们也举臂高呼。
短暂的死寂。
然后,“轰”的一声,整个废墟炸开了锅。
那些刚刚还如同行尸走肉般的人们,眼睛里猛地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活着,有田种,有饭吃,还能报仇!希望,哪怕只是一根稻草,也足以让这些濒死的人爆发出疯狂的力量。
老铁头看到,那个刚才还在煮着“肉”的汉子,猛地扔下了手里的木勺,一脚踢翻了那口破锅,腥臊的汤水泼了一地。
他看也没看,嘶吼着,像一头挣脱锁链的野兽,朝着军官的方向挤去。
“当兵的!我报名!算我一个!”
“给我口吃的,我这条命就是东赵的!”
“爹!娘!咱有活路了!”
人群疯了似的向前涌去,哭喊着,嚎叫着,推搡着,仿佛慢一步,那救命的诏令就会消失似的。
老铁头被裹在汹涌的人潮里,身不由己地向前。
他回过头,想寻找婆娘和女儿,只看到无数张激动到扭曲的脸。他奋力伸出手,在一片混乱中,终于抓住了婆娘冰凉的手腕。
“走!”他只吼出一个字,背紧老娘,逆着人流,却又被更大的力量推向东赵使者所在的方向。
那口被踢翻的破锅在地上滚动,里面未熄的炭火引燃了旁边的枯草,升起一缕扭曲的黑烟,像这场疯狂迁徙的注脚。
通往东赵边境的道路上,人流汇成了真正的汪洋。不同的是,这汪洋有了方向。
路边开始出现东赵兵士设立的粥棚,虽然粥稀得能照见人影,但那口热汤下肚,仿佛就给冰冷的躯体注入了生气。
老铁头给娘和婆娘女儿各讨了一碗,看着她们小心地啜饮,自己却把分到的那碗又倒回娘的碗里一半。
“我身子壮,顶得住。”他瓮声瓮气地说,眼睛却盯着那些维持秩序、分发符牌的东赵兵。
他们穿着统一的绛红色战袄,虽然不少也带着补丁,但精神头足,眼神锐利,看着涌来的流民,没有嫌弃,只有一种审视和隐隐的期待。这就是青州兵?老铁头心里动了动。
登记造册的地方排起了长龙。
负责文书的小吏忙得满头大汗,旁边还有军官大声宣讲着“均田制”、“保甲法”。“…到了地方,以营屯为单位,划地耕种,闲时操练!十户一甲,十甲一保,互相担保,联防盗匪胡骑!…”
老铁头听得心头发热。均田,保甲,屯田,练兵…这东赵,似乎真不一样。轮到他们一家时,小吏头也不抬:“姓名,籍贯,家中丁口,可有人投军?”
“铁山,河北清河人,家里…还剩四口。”老铁头顿了顿,“我,投军。”
小吏这才抬眼看了看他魁梧的身板和额头的伤疤,点了点头,在一块木牍上划了几下,递给他一块刻了字的竹符:“去那边领军服、号牌,自有人带你们去新兵营。家眷随妇孺队走,统一安置到涟水左近的屯田点,放心,有人管,有饭吃。”
手续简单得让老铁头有些恍惚。
他接过那冰凉的竹符,感觉有千斤重。他看了看婆娘,婆娘眼里含着泪,却努力点了点头,把小草往怀里紧了紧。老娘在背上微弱地说:“儿啊…去…好好…活着…”
老铁头鼻子一酸,重重“嗯”了一声,把娘小心放下,交给婆娘,转身走向那片竖着“募兵”旗幡的空地。
身后,是渐渐远去的家眷队伍,身前,是未知的军旅。
他攥紧了竹符,粗糙的棱角硌着手心。活着,不仅要活着,还要有尊严地活着!
新兵营设在一条小河边的开阔地上,密密麻麻的帐篷一眼望不到头。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泥土味和一股新伐木材的气息。操练声、呵斥声、金铁交击声不绝于耳。
老铁头被分到了一都,都头是个黑脸膛的汉子,叫陈魁,左脸颊一道刀疤,说话像打雷。
“你们这群新来的,别以为穿了这身皮就是兵了!在胡人眼里,你们还是两脚羊!想活命,想护住分到手的田,护住身后的爹娘婆姨,就得把骨头里的狠劲练出来!”
注:《东赵国志》光武王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