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豆所赠的火信已足足燃了七夜。
南线斥候刚刚回报,灵武方向的烽燧,连发了三道最高等级的警讯!
林昭闻言,缓缓走出帅帐,立于棠邑旧垒的残垣之上。
夜空如墨,星河璀璨,寒风割面,战旗猎猎作响,远处营火噼啪炸裂,如同将士们压抑的心跳。
他指尖触到冰冷的断砖,粗糙的裂口划过掌心,留下一道微痛的印记。
然而他眼中的星光,却不及那远方地平线上一缕若有若无的火光来得明亮——那火光在风中微微摇曳,像一粒不肯熄灭的火星,在无边黑暗里执拗地闪烁。
那火光,如同一根刺入黑夜的针,渺小,却又无比锐利,灼痛了他的瞳孔。
“一束火,竟比十万大军更令人心惊。”他低声自语,声音被夜风卷走,带着一丝无人能懂的寒意,仿佛从骨缝里渗出。
这束火,是阿豆在林昭离开睢阳前,按照他的密令点燃的。
它只有一个作用:向远在长安的元载,传递一个明确无误的讯息——我,林昭,已经拿到了张巡元帅的《守城遗训录》真本。
元载老谋深算,只要看到这持续七日不灭的火信,就必然会明白,再用“背弃忠义”的罪名来构陷他,已是痴人说梦。
因为《遗训录》的真本,就是对忠义最权威的解释。
林昭转身回到帐中,将那份用张延鲜血写就的血书,与那本厚重的《守城遗训录》并排置于案上。
前者,是元载刺向他心脏的毒刃;后者,则是他护住心脉的坚盾。
如今,盾已在手,刀锋自钝。
另一顶营帐内,灯火通明。
陆文远正伏案疾书,连夜整理着《联军策议》的增补篇。
他的笔锋在纸上飞舞,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激愤,墨迹未干便已洇开,仿佛字字都在燃烧。
烛火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映出眉宇间深深的沟壑。
他将“百姓系幡护旗”、“李三挡箭明志”、“春桃血书示警”这三件震动睢阳的事件,郑重地列为“忠义新解”一章。
在章节末尾,他写下批注:“今之乱,非乱于外寇,乃乱于庙堂!以忠为刑,以义为网,使天下英雄扼腕,令黎民百姓寒心!”写到此处,他忽然停笔,眉头紧锁,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总觉得这盘棋,还缺了最关键的一环。
他翻出从崔砚师门带出的名录,与弹劾林昭的御史台官员名单一一比对。
烛光下,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几乎停滞。
一个惊人的发现让他脊背发凉——御史台中,那六名言辞最为激烈、必欲置林昭于死地的言官,竟有四人,出自当年睢阳城内那位德高望重的学正门下!
“原来如此……”陆文远倒吸一口凉气,提笔在名录旁写下血红的批注:“同出一脉,却分执刀斧——或为清流,或为蠹虫。可悲,可叹!”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入大营,直奔帅帐。
是火奴,他刚刚带影骑截获了一封自长安发往范阳的密递。
信件已被他焚毁,但内容已牢记于心。
“将军,”火奴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喉头滚动,仿佛吞咽着怒火,“是元载的亲信幕僚写给范阳旧部的信。信中说,您既然动了张巡元帅旧祠的基石,他们便要立刻上奏,以‘掘坟毁碑,大逆不道’的罪名,请旨拿问!”
火奴的眼中喷着怒火,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他们这是要借张巡将军的英名来反噬您,把您塑造成一个‘辱没忠魂’的国贼!”
林昭听罢,脸上却浮现一抹冰冷的讥笑,嘴角微扬,如同刀锋划过冰面。
“他们不懂。”他缓缓站起,走到帐口,望着帐外无数沉默的营帐,风穿过空旷的军营,吹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远处传来战马低嘶,蹄铁轻叩地面。
“真正辱没忠魂的,是那种从不许人活下去的‘忠’。”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下达了一道出人意料的命令:“传我帅令!通告河北、河南各州唐军旧部,凡安史之乱中曾降敌、后又反正归来者,无论官阶大小,皆录其名、记其功,详细事迹三日内报至帅府!我要让天下看看,谁才是真正继承了张巡元帅‘血战不退’遗志的人!”
命令传出,全军震动。
深夜,一个身影悄然求见。
是王文谦,他带来了两样东西:一份是张澈在睢阳私设刑堂、酷刑逼供的完整名册,另一份,则是数千名睢阳百姓联名按下的血手印。
“将军,”王文谦声音哽咽,袖口沾着未干的血渍,指尖颤抖,“百姓们说,他们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将军的清白!”
林昭接过那份沉甸甸的血书,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面与凝固的血痕,只觉重逾千斤,仿佛捧着一座城的重量。
他沉默良久,命火奴将其连夜抄录三份。
“一份,八百里加急,送往洛阳留守府。”
“一份,设法送进长安御史台,就放在那些弹劾我的大人们的案头上。”
“最后一份,用漆匣封存,待我入朝之日,当庭开示!”
陆文远在一旁听着,长叹一声:“将军此举,已非自辩,而是布道。您要在这崩坏的世道中,重新为‘忠义’二字立下标尺。”
林昭望向遥远的北方,那里是长安的方向。
“我要让天下人知晓,何为张巡将军真正的遗志。”
话音未落,帐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踏碎寂静,惊起寒鸦一片,扑棱棱飞向夜空。
一名斥候滚鞍下马,带来的却不是朝廷的公文,而是一个由回纥商队冒死送来的消息。
“将军!长安急报!元载已说动圣上,代宗皇帝已拟下诏书,称您‘擅掘故将碑基,图谋不轨’,不日将派遣监军,前来河北,尽收将军兵权!”
“什么?!”火奴勃然大怒,按住刀柄,金属摩擦声刺耳响起,帐内空气仿佛凝固,连烛火都为之颤动。
“将军,末将愿带一队人马,去‘请’那位监军喝杯茶!”
“不急。”
林昭抬手,按住了火奴的刀,也按住了帐内所有人的焦躁。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如同冻土之下缓缓流动的暗河。
“让他来,让他的诏书来,也让天下人都好好看看。”
他大步走出帅帐,登上旧垒最高处的烽火台。
在无数双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他亲手点燃了第二束火信。
这一次,火光不再是细微的一缕,而是熊熊燃烧的冲天光焰,烈焰升腾,噼啪作响,热浪扑面,映红了他冷峻的侧脸。
火光将半边夜空染得通红,映照着台下数万兵士的铁甲,甲光如血,寒风中战旗猎猎,如同战鼓擂动。
凛冽的夜风中,他望着长安的方向,一字一句,轻声说道,仿佛在对一个遥远的敌人宣告:
“元载,你的诏,压不住这民心燃起的火。”
风声鹤唳,军心激荡。所有人都明白,一场惊天风暴即将来临。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被派来“请喝茶”的监军使节,竟迟迟未至。
三日后,一骑快马却抢先驰入大营,马背上的信使高举明黄卷轴,声嘶力竭地高喊着“圣旨到”。
监军未至,代宗的诏书,却先一步抵达了。
肃杀的校场之上,万军肃立,鸦雀无声。
那名来自长安的宣读官,在万众瞩目之下,缓缓登上临时搭建的高台,在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展开了手中的明黄卷轴。
他清了清嗓子,目光如刀,越过无数攒动的头颅,直刺站在阵前的林昭,声色俱厉地念出了诏书的第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