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山地的晨雾没散，裹着草木的腥气，黏在脸上凉丝丝的。
一条窄道贴在崖壁上，仅容一人侧身挪，碎石子踩上去“哗啦”乱响，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沟壑，风一吹，谷底枯叶呜呜咽咽，听得人心里发紧。
山民们背着山货，佝偻着腰在道上蹭，脚步试探着，每一步都踩得极重。
李老汉背上的竹笋用粗麻绳捆着，露在外面的笋尖发蔫发黄，沾着的泥土早被汗水泡软，顺着笋壳往下淌。
他喘着粗气，额头上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滚，浸湿了粗布短衫，贴在背上黏腻腻的，难受得很。
“小心！”一声惊呼划破雾霭。
年轻山民二柱脚下一滑，背上的药材包“啪”地摔在地上，几包黄芪滚向崖边。他伸手去抓，身体猛地往前倾，半个身子悬在了崖外，脸瞬间惨白如纸，双手死死抠着岩石缝，指节都泛了青，指甲缝里嵌满了泥屑。
李老汉和几个山民赶紧扑过去，死死拽住他的胳膊，指节抠进他的粗布衣袖里，憋得满脸通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拉回来。二柱瘫坐在地上，浑身发抖，看着滚落谷底的药材，眼泪混着汗水往下淌，砸在碎石上：“这可是俺娘的药钱，是俺家半年的指望啊……”
李老汉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眼里满是无奈。他从背篓里掏出一根烂掉的竹笋，递到二柱眼前：“瞧瞧，俺这笋子，昨天采的还脆生生的，翻了两座山，就烂成这样了。咱们这路，不是路，是断财路、催命路！”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晨雾中，一队人马缓缓走来。为首的正是方正，青袍被山风拂得猎猎响，腰间佩剑的剑穗随风摆动，身后跟着禁军和工匠，马蹄踏在碎石路上，清脆的声响穿透了雾霭。
“那是……帝师？”有人认出了方正，声音里满是惊讶，还带着点不敢置信。
山民们纷纷停下脚步，好奇又忐忑地打量着。李老汉心里一动，往前凑了两步——前几日就听说有大官要来山地，没想到是帝师亲自来。他望着眼前连山接岭的险峻山势，心里犯了嘀咕：这崖壁比城墙还陡，直上直下的，难道帝师是来修路的？可这山，哪是能修出路的地方？
方正勒住马，看着眼前的景象，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他跳下马来，走到崖边的窄道旁，脚下一块碎石松动，“咕噜噜”滚下谷底，半天没听见落地声。他伸手摸了摸崖壁，粗糙的岩石硌得手生疼，又捡起地上那根烂笋，一股腐酸味扑面而来，呛得他皱了皱眉。
“老人家，”方正转向李老汉，语气诚恳得很，“这路，平时就这么难走？”
李老汉叹了口气，打开了话匣子：“帝师，俺们这山民，一辈子就跟这破路死磕！这路只能走脚夫，一次运不了多少，山货运到山下就烂了，只能自己吃；想买点盐、扯块布，得走一天山路，来回折腾，脚底板都磨出血泡，有时候还得带着干粮过夜！”
他指了指身边背着孩子的妇人：“她男人就是上个月运药材，脚下一滑，摔下去就没了……留下她们娘俩，日子过得难啊，连盐都舍不得多放！”
妇人怀里的孩子被说话声惊醒，咧着嘴哭了起来。妇人眼圈一红，赶紧低下头哄孩子，眼泪却顺着脸颊往下掉，滴在孩子的襁褓上，洇出一小片湿痕。其他山民也纷纷附和：“是啊，帝师！不是俺们不想把山货运出去换钱，是这路实在太险了！”“去年笋子大丰收，烂在山里的比吃进嘴里的还多，心疼得俺们直掉泪！”
方正的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他望着连绵不绝的群山，又看了看山民们满是期盼的眼神，暗下决心：一定要修一条盘山驿道，让山民们的特产能顺顺利利运出去，让外面的物资能平平安安运进来，再也不让这破路坑害百姓！
“乡亲们！”方正的声音洪亮，穿透晨雾，“我瞧着你们这路，真是遭罪！从今日起，官府就组织工匠，修一条宽宽的盘山驿道，能过独轮车，让你们的山货能卖上好价钱，让你们买东西再也不用翻山越岭！”
山民们瞬间炸了锅，惊喜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可没过多久，声音就渐渐小了下去，脸上的笑容也变成了怀疑。
村里的老匠人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帝师，您的心意俺们领了，可这山太陡了，崖壁又硬得很，想修路，比登天还难！前几年也有人想过修路，刚凿开一块崖壁，就塌了，埋了俩后生，至今还在山里呢，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是啊，帝师！”头发花白的张婆婆拄着拐杖凑上来说，“这山里有山神爷住着呢！就住在那山尖的山洞里，夜里还能听见他咳嗽，挖山修路就是捅他老人家的窝，到时候降下灾祸，俺们这小村子可承受不起啊！”
这话一出，山民们纷纷点头，眼里的光又暗了下去。在他们看来，险峻的山势和神秘的山神，都是万万不能触碰的，修路不过是镜花水月的念想。
方正早料到会有这样的顾虑，他笑了笑，对身边的李工匠说：“李师傅，你给乡亲们说道说道，这路能不能修？”
李工匠上前一步，他是官府有名的修路能手，走过不少名山大川，脸上带着股实在劲儿。他指着崖壁说：“乡亲们，这山势虽陡，但并非不能修！陡崖处咱们凿石铺路，平缓处架木桥，用榫卯结构固定，保证路结实耐用，走独轮车都稳当！至于山神爷，咱们修路是为了让大家过上好日子，真有神灵，也该护着咱们才对！”
可山民们还是半信半疑，李老汉皱着眉说：“帝师，李师傅，话虽这么说，可这工程太大了，得花多少银子？多少人力？再说，就算修好了，一场山洪下来，不还是得冲垮？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
方正拍了拍胸脯，语气坚定：“银子和人力，官府全包了！我已经奏请陛下，调拨专款，还会从附近州县抽调工匠，雇佣你们山民参与施工，工钱照发，管吃管住，顿顿有干饭，绝不亏待！至于山洪，咱们修路时就挖排水沟，加固路基，保证驿道能经得住风雨，比你们家里的房子还结实！”
他顿了顿，又说：“这样，咱们先修一段试试，就修这崖壁下的一截，让大家看看官府的诚意和能耐！”
山民们见状，心里的疑虑渐渐淡了些。李老汉想了想，攥紧了手里的柴刀，刀把都被汗浸得发亮：“帝师，既然您这么有决心，俺们山民也不能拖后腿！要是真能修好路，俺们愿意出力气，不要工钱都成！”
“俺也愿意！”“俺也来！”山民们纷纷响应，眼里又燃起了盼头。
方正心里松了口气，立马吩咐：“李师傅，你带人勘察地形，设计修路方案，注意安全！”
工匠们立马行动起来，拿出罗盘、绳索等工具，开始在崖壁上测量、标记。山民们也主动帮忙，有的递工具，有的清理碎石，晨雾中的山路上，一派忙碌的景象，铁锤敲击声、吆喝声混在一起，倒也热闹。
可没过多久，李工匠就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脸色凝重：“帝师，这崖壁太特殊了，岩石坚硬不说，还有不少松动的石块，像是空壳子，要是直接凿石铺路，很容易引发崩塌，风险太大！”
方正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走到崖壁旁仔细查看。果然，崖壁上的岩石颜色深浅不一，有些地方的岩石用手一抠，就有碎石掉落，露出里面的空洞，确实如李工匠所说，直接凿石风险极高。
“这可咋整？”一个工匠着急地说，“要是不能凿石，这条路根本修不起来！”
山民们也围了过来，看到这情况，脸上的盼头又变成了失望。李老汉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看来，这路真的修不成了……”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谁说不能修？俺有办法！”
众人转头一看，只见白发苍苍的王老爹拄着枣木拐杖，从雾里钻出来，鞋上还沾着草叶，身上带着股松脂的味道。他是村里的老猎户，一辈子在山里打转，对地形了如指掌，连哪块石头结实、哪条小溪四季不干都一清二楚。
“王老爹，您有啥法子？”李老汉急忙问道。
王老爹走到崖壁旁，用拐杖指着一处凹陷的地方，敲了敲岩石，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崖壁看着险，但有窍门！俺们打猎时经常走这种路，知道哪里的岩石结实，哪里的是虚石。修路不能硬凿，得顺着山体的纹路，在结实的地方凿洞，插上木桩，再铺木板，这样既稳固，又不会引发崩塌！”
他又指着远处的山涧：“山涧那里可以搭吊桥，用粗麻绳编网，铺上木板，不用绕远路，省工省力！俺还知道山坳里藏着红黏土，雨后挖出来，混上三年的草木灰，黏性能粘住石头，用来加固路基，比石灰还管用，就算下雨也冲不垮！”
方正眼前一亮，上前一步，紧紧握住王老爹的手：“王老爹，您这办法太好了！有您指导，这路一定能修成！”
李工匠也激动地说：“王老爹，您说的这种方法，既科学又省力，我们这些城里来的工匠，还真没想到！”
王老爹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你们是城里的能工巧匠，不懂山里的门道。俺们在山里活了一辈子，早就摸透了大山的脾气！”
山民们也兴奋起来：“有王老爹指导，这下有盼头了！”“帝师，俺们现在就去砍木头、挖黏土！”
方正立马吩咐：“李师傅，你带人跟着王老爹，按他说的方法勘察路线、准备材料；禁军负责安全警戒；山民们自愿参与施工，工钱按天结算，管饱饭，顿顿有菜！”
大家各司其职，立马行动起来。王老爹带着工匠们在崖壁上标记结实的岩石，用白石灰画圈；山民们则回家拿来斧头、锄头，砍伐木材，挖掘黏土，山谷里顿时热闹起来，铁锤敲击声、木材断裂声、吆喝声混在一起，充满了干劲。
忙碌了一上午，路线基本确定，材料也堆了不少。方正坐在一块岩石上，看着眼前热火朝天的景象，心里十分欣慰。可就在这时，二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脸色发白，嗓子都哑了：“帝师！不好了！山涧那边发现了几个陌生的脚印，还不是咱们山里人的鞋印！”
方正心里一紧，立马站起身：“带我们去看看！”
一行人跟着二柱来到山涧旁，湿润的泥地上，几个陌生的脚印清晰可见，鞋印宽大，边缘整齐，明显是城里人才穿的布鞋样式，跟山里人穿的草鞋印子完全不一样。禁军仔细搜查，在一块岩石后面找到了一块黑色令牌，黑铁打造，上面刻着个“岷”字，被潮气浸得发乌，边缘有些磨损，和之前在泉州、西北等地搜到的岷王余党令牌一模一样！
方正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握紧令牌，指节捏得发白，令牌上的棱角硌得手心发疼。武陵山地地处偏远，岷王余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一定是冲着修路来的！
“这令牌是啥？”李老汉凑过来问道，眼里满是疑惑。
“是一伙乱党的令牌！”方正沉声说，“他们不想让咱们修好路，不想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山民们闻言，都愤怒起来：“这些杂碎！敢坏俺们的好事！”“帝师，您放心，俺们轮流盯着，绝不让他们得逞！”
方正点了点头，对众人说：“禁军加强巡逻，尤其是材料堆放处和施工路段，日夜值守，两人一组；山民们施工时留意周围，发现陌生人及时报告，不要单独行动！王老爹，您熟悉山路，麻烦您带着几个年轻后生，在附近山林里探探，看看他们藏在何处！”
“放心吧帝师！”王老爹拄着拐杖，眼神坚定，“这山里的路，俺闭着眼睛都能走，他们藏不住！就算钻到山洞里，俺也能把他们找出来！”
夕阳西下，晨雾早已散去，金色的阳光洒在山梁上，给陡峭的崖壁镀上了一层暖意。第一天的施工顺利完成，崖壁上已经固定了几根粗壮的木桩，铺了一小段木板路，踩上去稳稳当当。山民们看着初具雏形的驿道，脸上洋溢着期待的笑容。
李老汉抚摸着新铺的木板，粗糙的手掌在木板上轻轻摩挲，激动地说：“帝师，等这条路修好了，俺们的竹笋、药材就能运到山下卖好价钱，俺就能给孙子买新衣服、买好吃的了，再也不用让他跟着俺受苦！”
王老爹也笑着说：“到时候，外面的盐、布能轻松运进来，俺们再也不用走一天山路去赶集，省下的功夫还能多采点山货！”
方正笑了笑，心里却没放松。他看着远处连绵的群山，夕阳的余晖将影子拉得很长，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那陌生的脚印，那块刻着“岷”字的令牌，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里。
余党到底有多少人？他们藏在山里的哪个角落？会不会在夜间偷袭，破坏材料，伤害施工的山民？
这些问题，让方正忧心忡忡。他知道，这场修路之战，才刚刚开始。不仅要和险峻的山势较劲，还要和阴险的余党斗智斗勇。他必须尽快查清余党的行踪，做好防范，确保修路工程顺利进行，让山民们早日过上安稳日子。
夜色漫上来，山风里带着哨音，像是有人在暗处窥探。方正站在临时搭建的营帐外，望着黑沉沉的山林，眼神坚定。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无论余党耍什么花招，他都要把这条盘山驿道修起来，打通山地的希望之路，让普惠的光芒照亮这片闭塞的土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