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阴冷,吹过残破的院墙,卷起几片枯叶,在陈九脚边打着旋。
他静静躺在竹椅上,胸口起伏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唯有那只搭在腕脉上的手,食指与中指仍在无意识地反复掐按。
这是他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一个来自遥远故土的徒劳动作,仿佛这样就能确认这具残破身躯里,是否还有一丝心跳。
凤清漪蹲在他身侧,青丝如瀑,取一缕发梢,小心翼翼地蘸上碗中的药水,轻轻润湿他干裂起皮的嘴唇。
她的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蝶翼上的晨露,声音却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清冷:“你不能再睡了,这一觉睡过去,可能就真的醒不来了。”
陈九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目光里透着一股看穿生死的疲惫。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发出一声沙哑的轻哼:“醒不来……也好。省得他们天天把我当泥胎神像供着,累。”
话音未落,一声清越的蹄音划破夜空,仿佛星辰碎裂的声音。
“嘶——”
一道白影自墨色天幕上一跃而下,悄无声息地落在院中。
正是那头踏星而来的白蹄异兽。
但此刻,它那四只曾燃着璀璨星灯的蹄子已然黯淡,取而代之的,是右前蹄心处,嵌着一枚巴掌大小、布满蛛网般裂痕的灰黑色骨片。
骨片之上,一缕几近透明的残魂载浮载沉,断断续续的意念如风中残烛,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脑海:“匠者……可渡……归途……”
院中那棵老槐树下,百工炉心骤然一震,金红色的火种光芒暴涨,将那枚骨片映照得纤毫毕现。
炉心的声音在陈九识海中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主上,这是‘坠仙之骨’!是上古时代,有伪仙妄图窃取天道权柄,被天道法则亲手斩落后留下的遗蜕!”
“伪仙?”陈九心中一动。
不等他细想,一旁的阿丙已然一个箭步上前。
他手中那杆杏黄旗无风自动,旗上朱砂符文流转,当靠近那骨片三尺之内时,数张符纸竟“噗”地一声,自发燃起一捧鬼魅般的黑焰!
火焰冰冷刺骨,没有丝毫温度。
阿丙脸色大变,骇然道:“好重的怨念!这里面封着一道执念,它……它没有消散,也根本不愿消散!”
就在此刻,凤清漪忽然闷哼一声,俏脸瞬间煞白。
她只觉得体内沉寂已久的九幽玄体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掀起滔天巨浪。
刹那间,她的识海被一股无可抗拒的伟力强行撕开,一幅浩瀚而苍凉的景象烙印其上——
那是一条横跨无尽星海的虚影古路,古路两旁,插满了残破的仙甲与断裂的神兵,每一件都散发着不甘的悲鸣。
路的尽头,是一扇高达万丈、紧紧闭合的青铜巨门,门上刻满了繁复古老的纹路,散发着拒止一切生灵的冷漠气息。
“这条路……”凤清漪捂着心口,艰难地喘息着,美眸中满是震撼,“它在等……在等一个能‘点化死物’的人。”
她的话音刚落,院中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突然传来“咕咚”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在井底苏醒。
一团浓郁如墨的黑渊之水升腾而起,在井口上方凝聚成一道模糊的人影。
黑渊灵的上半身自水中浮现,空洞的眼窝死死盯着那枚坠仙之骨,声音冰冷地在众人心底回响:“星骸已动,万灵将醒。三百年前,仙庭以‘逆炼长生,窃夺天机’之弥天大罪,于南天门外三百步,诛杀三百一十七位飞升者。他们的骸骨被天道罡风打碎,散落于这条名为‘星径’的放逐之路上,神魂俱灭,唯有执念不朽。”
它顿了顿,目光转向气息奄奄的陈九:“今时今日,有一位自号玄穹子的旧仙,欲借你之手,重开星路,让这三百一十七道不甘的执念,重归仙庭,问一个公道。”
陈九眉头紧锁,声音虚弱却坚定:“我不认识什么玄穹子,也对去仙界毫无兴趣。”
“呵呵……”黑渊灵发出一阵如同金石摩擦的冷笑,“你认不认识他,想不想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认定了你——因为你是这一纪元唯一的‘灵引之主’,是唯一能让死物生灵、让残魂复识的人!”
灵引之主!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陈九脑中炸响。
他终于明白,为何他能轻易点化万物,赋予它们灵智。
原来,这并非单纯的匠术,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权柄!
但他不想要这权柄,更不想被卷入这跨越三百年的仙庭旧案。
他现在只想活下去,安静地活下去。
“我拒绝。”陈九艰难地撑起身子,伸手便要去拿那枚骨片,打算将它投入井中,让黑渊将其彻底封印。
然而,他的指尖还未触及骨片,那枚布满裂痕的灰黑骨骸却“咔嚓”一声,自行裂开了一道更大的缝隙。
一道比之前清晰数倍的残魂从中飘出,在半空中缓缓凝聚成一个身穿残破战甲的虚影。
他没有面容,没有气息,既无愤怒,也无哀伤,只是朝着陈九的方向,直挺挺地跪下,深深叩首。
“吾名无胄,不知真名,不知宗门。”他的意念带着跨越时光的悲怆与茫然,清晰地传递给每一个人,“我只记得……我未曾逆天,未炼邪丹,毕生所求,不过是堂堂正正地叩开天门,位列仙班。可我,却被斩于门前三百步。”
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嗡——”
一声源自灵魂深处的共鸣,从四面八方响起。
不仅仅是井底的黑渊,不仅仅是院外的废墟,甚至连匠墟之外的广袤大地,乃至那遥不可及的星穹深处,都有一点点、一簇簇微弱的光芒浮现、闪烁。
那是其余三百一十六具散落在各处的残仙遗蜕,在回应无胄的叩首!
它们在共鸣!
陈九心头剧震,他瞬间明白了。
这些人要的,根本不是他带路重返仙界。
他们神魂已灭,肉身已毁,回去又能如何?
他们想要的,是让他“点化”他们,赋予他们一副可以承载执念的“灵识之躯”,让他们能有“脸”回去,堂堂正正地站在那扇青铜巨门前,问一句——为什么!
他本能地想要再次拒绝。这因果太大,他背不起。
可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凤清漪。
只见她面色愈发苍白,娇躯微微颤抖,识海中那条星路虚影变得越发清晰凝实,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正顺着这条路,要将她的神魂强行拖拽过去!
“主上!”百工炉心的声音急切地响起,“不能再等了!她的‘归真体’,是开启星骸古路的唯一钥匙!这三百多道执念已经感应到了钥匙的存在!若您不主动掌控局面,用您的‘灵引’之力去点化它们,它们残存的怨念本能就会汇聚起来,强行夺取引导,将她的神魂当成祭品,撕碎了献祭给那条路!”
原来如此。
陈九眼中的挣扎与疲惫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平静。
他缓缓坐直了身体,目光落在凤清漪苍白的脸上,那双总是清冷孤傲的眸子,此刻却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凝结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点化万物,只为窃取一线生机,为自己谋求长生。
可若今日他不点,她就得被当成祭品,神魂俱灭。
良久,一声悠长的叹息在夜色中散开。
“我这一生,不欠人情。”陈九低声自语,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存在的耳中。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尖之上,一抹微光悄然凝聚。
那是他燃烧自己生命本源换来的力量。
“以我三日寿元为祭。”
他的声音变得飘渺而威严,带着一种言出法随的韵味。
指尖那抹微光沁出,近乎透明,却蕴含着创生与启灵的至高法则。
他没有去触碰无胄的残魂,而是轻轻点在了那枚裂开的坠仙之骨上。
“我不渡仙,只渡一个明白。”
光芒如春雪点入枯木,瞬间没入骨片之中。
“你若愿意,我予你灵识,让你重拾叩问天门的资格。但你要记住,你不得侵主,不得夺舍,今日之后,你只可自择归途,一切因果,由你自己承担。”
坠仙之骨骤然爆发出冲天的灰色光芒!
那光芒并不刺眼,反而带着一种亘古的苍凉与死寂。
在光芒中,无胄的残魂被拉扯着重新融入骨骸,那副跪地的骨骸,竟开始缓缓地、一寸寸地站了起来!
它原本空洞的头颅之内,两点幽幽的魂火被点燃,仿佛有了真正的目光,死死地凝视着陈九。
“谢匠者……赐我‘渡灵之识’。”
沙哑、干涩,却完整无比的声音,第一次从无胄的骨骸中发出。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天地震动!
遥远的星径之上,一道道沉寂了三百年的共鸣瞬间攀升至顶点。
虚空之中,一具、十具、百具残破不全的仙人骸骨,跨越了无尽的空间,自黑暗中缓缓浮现,它们齐齐转向匠墟的方向,望向那刚刚站起的无胄。
而在更遥远的天外未知之地,一面残破的青铜战旗无风自动,猎猎作响,旗帜中沉睡的残魂骤然苏醒,发出一声低语:“找到了……灵引真传。”
与此同时,匠墟地底深处,那被强行封闭的伪炉核心,那片无尽的黑暗之中,那只刚刚睁开一条缝隙的第三只眼,瞳孔猛地一缩。
无胄起身的那一刻,整个匠墟的夜,似乎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暖意。
天穹之上,有什么冰冷而庞大的东西,正在回应这跨越了三百年的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