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下旬。
夜，黑的吓人。
东宫暖阁的酒席，散了。
于谦和沈炼几个老头带着三分醉意走了，步子里透着七分憧憬。
空气里还留着点酒气。
朱见济一脚踏出暖阁，廊下的冷风灌进来，那点暖意瞬间就没了。
“殿下，审讯的地方备好了，西山大营的秘牢，绝对清静。”
小禄子哈着腰，跟在朱见济后头，嗓子压的又尖又细，生怕惊了夜里的脏东西。
“嗯。”
朱见济应了一声，脚下没停。
“把赤鬼，还有那个佛郎机商会的头儿，一块带过去。”
“奴才遵旨。”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黑色马车，趁着夜色驶出皇城，奔着西山去了。
秘牢里又冷又湿。
墙上挂的火把，光被湿气压着，就只能照亮跟前三尺地。
空气里全是铁锈和血混在一块的怪味。
两个折磨的没了人样的囚犯，被拖了进来，扔在冰冷的石板上。
一个是京师保卫战抓的倭寇头子。
另一个是跟魏国公他们勾结的海商，姓钱。
朱见济坐在唯一的太师椅上。
他小小的身子被阴影吞掉，只剩下一双眼睛。
火光里，那双眼一明一暗，就是两点鬼火。
“钱老板，明人不说暗话。”
朱见济的声音很轻，却一个字一个字的砸在那海商的耳朵里。
“你那点事，孤门儿清。你就是个跑腿的。说吧，替谁跑腿？货是哪来的？钱又去了哪？”
那姓钱的海商胆子早破了，一听是太子亲审，浑身抖的跟筛糠一样，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不说？”
朱见济笑了。
“小禄子，看来钱老板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先上道开胃菜。”
小禄子阴恻恻的笑起来，从刑架上抄起一把带着倒钩的银质小刀。
“钱老板，您可得想好了。这刀子下去，您身上的肉，就得一片片的剐下来，人还能喘气儿。”
姓钱的只看了一眼那刀子，人就垮了。
裤裆里一股热流，腥臊味散的到处都是。
“殿下饶命！我说！我都说！”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跟倒豆子似的秃噜个干净。
“是。。。是江南的徐家，宋家，还有好几个大族！他们是东家！小的。。。小的就是替他们把南边的丝绸瓷器运出去，再把外头的银子香料运回来。。。”
朱见济听着，手指在桌上有节奏的敲着。
“银子？哪来的银子？”
“东瀛！是东瀛的石见银山！”
姓钱的为了活命，什么都不管了。
“他们跟东瀛的几个大名有约定，用咱们的铁器药材，换他们的银子！那银子，哗啦啦的涌进月港和宁波，走地下的钱庄洗一遍，就在江南花了！”
“很好。”
朱见济点了点头，眼神挪到另一个缩在地上的倭寇头目身上。
“那你呢？他说的，对得上吗？”
那倭寇头目猛的抬头，一张脸上全是刀疤，看着就凶。
眼里冒出杀气。
“要杀就杀！别想从老子嘴里问出半个字！”
“有骨气。”
朱见济点头称赞，话头一转，声音里不带一点温度。
“我听说，你在日本平户有个儿子，五岁了？长的跟你挺像。”
倭寇头目浑身一震，猛的抬头，死死的盯着朱见济，眼珠子瞪得要掉出来。
“我的人，要去平户办点事，很简单。”
朱见济慢条斯理的开口。
“找个五岁的娃，挑断手筋脚筋，再扔海里喂鱼。你说，这事儿难办吗？”
“你。。。你这个魔鬼！”
倭寇头目疯了似的吼，挣扎的想扑过来，被两个西厂番子死死的踩住。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朱见济的声音里没有半点人味。
“你晓得的所有航线，据点，人员，还有你们怎么分钱，画出来，写清楚。不然，明天这个时候，你会收到一份大礼。用盐腌好的一对小手。”
倭寇头子的防线，塌了。
他那张凶脸扭成一团，先是疯了的骂，然后是大哭，最后就剩下了呜咽。
“我说。。。我画。。。求你，别动我儿子。。。”
一整晚，秘牢里都是犯人吓破胆的哭喊和招供。
天快亮了，朱见济才走出这个人间地狱。
小禄子跟在后头，捧着一大摞歪歪扭扭的航海图和供词，手直哆嗦。
。。。
东宫，沙盘室。
这屋子是东宫的禁地。
里头摆着个巨大的沙盘，几乎占满了整个房间。
沙盘上，山川河流，城郭关隘，清清楚楚。
朱见济，沈炼，小禄子三个人，围着沙盘，已经站了两个时辰。
三个人，谁也不说话，脸都绷着。
“殿下，全对上了。”
沈炼的嗓子是哑的，眼里全是血丝。
他拿着几份情报，跟沙盘上的标记一个个的对。
“从魏国公和曹吉祥府里抄出的账册，跟这些海商倭寇的口供，严丝合缝。”
他伸出手，在沙盘东南角划了个大圈。
江南，福建，广东，全在里头。
“他们。。。他们在这里，建了一个咱们谁都不晓得的。。。地下王国！”
小禄子拿着蘸了红墨的笔，手抖的在沙盘上密密麻麻的小旗上，添上一个个名字。
那些名字，每一个，都曾在朝堂上人五人六。
每一个，都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殿下，这是保护伞。”
小禄子的声音冷的掉渣。
“从地方的知府，卫所指挥使，到两广的总督，福建的布政使。。。这张网，烂透了。”
朱见济没说话。
他绕着沙盘走了一圈，拿起一根长长的红线。
他把红线的一头，死死的钉在日本的石见银山。
然后拉着线，一路往西，绕过朝鲜半岛南边，准准的扎在宁波府和泉州的月港。
“他们用这里当支点，把白银换成货。”
跟着，他手腕一抖，红线从泉州和广州出发，越过南海，连上了沙盘上两个陌生的地名。
吕宋。
马六甲。
“再在这里，跟佛郎机人交易，换香料和火器。有些火器，竟然又卖回给了北边的瓦剌和鞑靼。”
沈炼看着那根红线。
它连起了整个东亚，甚至更远的地方。
他喘气都岔了，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殿下。。。这。。。这不是走私！”
沈炼的声音都在抖。
“这是一条。。。一条完整的，跨国界的产业链！他们有自己的原料地，自己的作坊，自己的船队，自己的护卫，甚至。。。甚至有自己的钱庄和海外地盘！”
朱见济站在线的尽头，背对两人。
“你说对了。”
他的声音，平的吓人。
“这不是走私。这是个影子国家。一个寄生在大明身上吸血的玩意儿。它有自己的兵，自己的探子，自己的官场靠山，还有自己的地盘。一个海上的王国！”
这话，让沈炼和小禄子后背直冒冷汗。
天边第一丝光，从窗棂透进来。
照亮了屋里三张惨白的脸。
“算出来了吗？”
朱见济转过身，看向小禄子。
小禄子憋了半口气，跟要上刑场一样，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递过去。
他嘴里费劲的吐出几个字：“殿下。。。李泰大学士和户部那几位算学奇才连夜估的。。。这条‘黄金航路’，每年。。。每年从大明身上偷走的钱，最少。。。最少是咱们国库一年收入的。。。三倍。”
“三倍。。。”
沈炼踉跄的退了一步，手扶住沙盘边才没倒下。
他的心跳都停了。
三倍！
他们在这为了几百万两军费焦头烂额，为了新政跟满朝文武斗的你死我活。
结果脚底下，一群看不见的蛀虫，每年都在搬空三座金山！
太荒唐了！
太讽刺了！
朱见济看着手里的纸条，脸上却没半点波澜。
那是暴风雨前要命的安静。
他把纸条揉成一团，走到沙盘前，眼光落在南边那片烂掉的地盘上。
“要跟这个‘影子国家’开战，光有‘无畏号’不够。”
朱见济自言自语，声音冷的能刮下层霜。
“朕要是直接发兵南下，江南那帮士绅，朝堂上那帮腐儒，立马就会拿‘祖制’和‘道统’来淹死朕。”
沈炼猛的抬头，他反应过来了。
“殿下是说。。。海禁？”
“对。”
朱见济的声音里带着冷笑。
“海禁，就是这个影子王国最好的护身符。它让朕的舰队没法出兵，让朕的征讨成了祸乱地方。”
他伸出手，在沙盘上那艘小小的“无畏号”船模上弹了一下。
“所以，再让这把刀出鞘之前，朕必须先在朝堂上，搞出一个让所有人都得支持朕‘开海’的机会。”
他的眼神，已经看到了下一场将要席卷朝堂的风暴。
“传旨，明日大朝会，提前半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