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队出海第五天。
靖海舰队的船阵延绵不绝,黑色的船身切开海面,翻起白浪。
天空澄澈。
海面平静。
晕船的人吐完了,该杀的人也杀了。
舰队的士气正旺。
一场伟大的远征。
一个完美的开端。
无畏号。
甲板。
几个格物院的雏儿围着一根玻璃管子,吵个不停。
管里有根红线。
它在下降。
朱见济站在艉楼顶上。
手扶着冰冷的栏杆。
他的视线越过海平线,投向西边天际。
那里的云边,不知何时镶上了一圈淡黄。
鱼鳞一样的纹路。
很诡异。
“殿下,您看,那些傻小子,又再摆弄您说的那个什么晴雨表了。”
郭勇咧着大嘴凑过来,嗓门洪亮。
“俺瞅着那玩意儿,还不如船上那些老海狼的鼻子好使。他们说,今天是个顶好顶好的天儿,晚上都能在甲板上看星星。”
朱见济没回头。
“郭勇,传令下去。”
“所有战船,立刻收一半帆。”
“加固炮门,加固甲板缆绳。”
“所有不在岗的士兵,回船舱。”
“啊?”
郭勇傻了。
这么好的天收帆加固。
这不是咒自己吗。
“怎么,我的命令不管用了?”
朱见济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没有一点波澜,却让郭勇这个沙场猛将后脖颈子发凉。
“不不不,末将这就去办。”
郭勇打了个哆嗦,一个字不敢多问,转身跑去传令。
半个时辰后。
天色骤变。
毫无征兆。
前一刻还是晴空。
下一刻,西边天际线就被一条墨线吞噬。
狂风呼啸而至。
风声尖锐。
撕扯着船帆,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海变了脸。
蔚蓝的海面,眨眼变成一锅沸腾的铁水。
巨浪堆起数丈高。
一座座移动的山。
轰然砸下。
拍碎在船身上。
“咔嚓。”
一艘福船的桅杆被风吹断,巨大的船帆被卷上天。
舰队的阵型,在天地的伟力面前,被扯得七零八落。
“娘啊。海龙王发怒了。”
“抓稳了。都他娘的给老子抓稳了。”
甲板上一片混乱。
无数第一次出海的北方士兵,哪见过这种场面。
他们吓得脸都白了,死死抱着桅杆和船舷,发出凄厉的喊叫。
冰冷的海水劈头盖脸的砸下。
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浪花。
咸的。
苦的。
让人喘不上气。
一些在土木堡都没眨过眼的老兵,此刻也吐得昏天黑地,瘫在地上,任由船身把他们甩来甩去。
呕吐声。
尖叫声。
哭喊声。
恐惧在蔓延。
就连陈安澜这个新提督,此刻也是一脸凝重,死死抓着舵轮,指甲都掐进了木头。
他在海边长大,可从没见过这种鬼天气。
冬季风暴毫无预兆。
太猛。
太不讲道理。
这不是风暴。
这是天罚。
“稳住。稳住。掌好舵。别让船身横过来。”
陈安澜吼到嗓子撕裂。
他的声音被风浪吞没。
一个字都听不见。
完了。
一个念头冒出来。
这么大的风浪,今夜怕是要折损大半。
“慌什么。”
绝望中。
一个清亮的声音劈开所有嘈杂。
劈开所有恐惧。
朱见济。
他不知何时到了艉楼的指挥台,身上一滴水都没沾。
他就那么站着。
脚下的巨舰剧烈晃动,他的身形,纹丝不动。
那种镇定,瞬间让周围慌乱的军官和士兵找到了主心骨。
“传我命令。”
朱见济拿起一个铁皮喊话筒,声音在风暴中,清晰的传遍全舰。
“旗舰立刻打出灯号。全舰队放弃现有阵型,所有战船以舰艏对准风浪来源方向,采用之字阵型,逆风前进。”
命令一下。
陈安澜和几个老舵手都懵了。
逆风前进?
找死吗?
“殿下。不可。风浪太大,此刻逆风,船非被撕碎不可。”
一个老海狼急的大喊。
“执行命令。”
朱见济没有解释,眼神冷的吓人。
很快,无畏号的主桅杆上,几盏用不同颜色琉璃罩住的防风灯笼,被迅速升起。
红黄蓝三色灯光。
在昏天黑地的风暴里,穿透雨幕。
这是朱见济设计的新灯号系统。
混乱的舰队里,船长们看见了旗舰灯号。
看不懂。
但那是太子的命令。
他们咬着牙,疯狂转动舵轮。
庞大的舰队,开始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斜着切入一道道巨浪。
冲击力小了。
船改变角度后,那种能把人掀翻的恐怖力量,竟然被大大削弱了。
船还在颠簸。
但不会散架了。
“天。。。这。。。这怎么可能?”
陈安澜眼珠子快瞪出来了,他盯着朱见济,像在看一个怪物。
殿下到底是怎么知道这法子的?
“风暴的中心,在我们的西北方向,移动速度很快。”
朱见济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腕表,上面一个不起眼的气压指针,正在飞速变化。
“我们现在不是在和它硬抗,而是在和它赛跑。只要冲过前面那片雷暴区,我们就安全了。”
他冷静的解释着,眼前的风暴,只是他沙盘上的一颗棋子。
郭勇看着太子的背影,跟做梦一样。
他娘的。
殿下是天神下凡吧。
连老天爷下一步干啥都算到了。
这波操作秀得飞起。
就在此时。
“报——。殿下。后方定远号补给舰主桅杆出现裂痕。快要断了。”
一名了望兵嘶吼道。
所有人心里一紧。
这种风暴里,失去主桅杆,船就会失控,被巨浪拍成碎片。
“急什么。”
朱见济拿起格物院新制的单筒望远镜,朝后方望去。
船颠簸的快要翻过来。
他的手,没有一丝抖动。
“传令,镇远号战舰,立刻向定远号靠拢。右舷三号床弩准备,发射飞爪。”
飞爪?
又是闻所未闻的东西。
镇远号的舰长不敢怠慢,立刻指挥战舰,冒着巨大的风险,小心的靠近那艘摇摇欲坠的补给舰。
战舰右舷,一架巨型床弩被推了出来。
弩箭的位置,换成一个巨大的三爪铁钩,铁钩后面,系着婴儿手臂粗的特制缆绳。
“目标。敌舰后桅杆。放。”
“嗖。”
一声刺耳的弦响。
巨大的飞爪呼啸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精准的缠住了定远号相对完好的后桅杆。
“绞盘。收紧。”
缆绳绷直,两艘船被强行连在一起。
定远号的船身,瞬间稳定。
“殿下,船是稳住了,可主桅杆的裂口越来越大,撑不住了啊。”
定远号的船长用旗语发来绝望的信号。
“废物。”
朱见济放下望远镜,用喊话筒吼道。
“立刻找几根最粗的备用木料,用缆绳和铁链,在主桅杆的裂口上下两侧,做三角交叉式捆绑加固。快。”
三角交叉式。
定远号的船长听都没听过。
但太子的命令就是圣旨。
死马当活马医。
几个胆大的水手抱着木料,爬上摇晃的桅杆,玩命的加固。
那是朱见济从现代结构力学里搬来的,最简单有效的紧急加固法。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整支舰队。
在朱见济冷酷的指挥下。
从风暴的心脏里。
硬生生烫出一条生路。
黎明。
晨光刺破乌云。
洒在海上。
风停了。
浪平了。
一夜的肆虐,像一个噩梦。
靖海舰队的士兵们瘫在甲板上。
一个个喘着粗气。
脸上又是雨水又是泪水。
活下来了。
都活下来了。
除了几艘船受了皮外伤,整支舰队,无一沉没,甚至连重伤都没有。
当朱见济的身影,已经在晨光中走出指挥室,出现在甲板上时。
不知是谁第一个跪下。
“扑通。”
“扑通。”
甲板上,跪倒一片。
从普通士兵,到陈安澜郭勇这样的高级将领,所有人都跪下了。
他们抬起头,望着那个纤瘦却挺拔的身影。
他们的眼神变了。
再没有怀疑和试探。
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和一种近乎狂热的敬畏。
“殿下。。。真乃天神下凡。”
一个老兵嘴里念叨着什么,重重把头磕在甲板上。
“我等。。。愿为殿下效死。”
“愿为殿下效死。”
山呼海啸的声音,从每一艘战船上传来,汇成一股冲天的洪流。
经此一役,朱见济在这支军队中的威望,彻底超越了身份和权力,达到了一种信仰的高度。
“都起来吧。”
朱见济摆摆手,脸上一片平静。
他的心里,却一点没放松。
“陈安澜,立刻派人清点各船损失,安抚将士。”
“是。”
“测绘组,立刻确定我们现在的位置。”
“遵命。”
片刻之后,负责测绘的学子脸色惨白的跑过来,声音都在发抖。
“殿下。。。不好了。”
“一夜风暴,我们。。。我们偏离原定航线太远,这片海域,海图上根本没有标注。”
朱见济心里一沉。
“罗盘呢?”
“罗盘。。。”
那学子快哭了。
“殿下,您自己看吧。”
朱见济快步走到罗盘边,只看了一眼,瞳孔猛地一缩。
那根指南的磁针。
此刻不受控制的疯狂旋转。
不只是旗舰。
很快,各船都传来了同样的报告。
所有的罗盘,集体失灵。
幸存的喜悦,瞬间被一种更深的恐惧取代。
一个满脸褶子的老海狼,看着疯狂旋转的罗盘,嘴唇哆嗦。
吐出几个字,让所有人头皮发麻。
“完了。。。这是进了鬼打墙了。。。是传说中吞船的海鬼低语。。。”
“咱们。。。咱们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