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很深。
舟山岛的夜,本该只有海浪和松涛。
但今晚不是。
整个岛南边的滩头,火光把天都烧红了。
上百堆篝火烧的正旺,火焰舔着夜空,烤肉的香气混着酒气,冲走了白天的血腥味。
赢了。
一场做梦都不敢想的大胜。
岸上,是劫后余生的狂欢。
士兵们围着火堆,用手撕开烤的流油的羊腿,抱着酒坛子吼着歌。
有人喝高了,脱了上衣,跟旁边的袍泽扭打摔跤,旁边的人嗷嗷叫好。
郭勇拎着半扇烤猪,大马金刀的坐在一堆火旁,嘴里塞的鼓鼓囊囊,还不忘用破锣嗓子吼着家乡的小调。
“他娘的。痛快。”
他狠狠啃下一大块肉,口齿不清的对他亲卫喊。
“看见没。跟着殿下打仗,就是这么打的。炮兵兄弟先把地洗一遍,咱们陆战营再上来捡人头,手都不用脏。这仗打的,简直就是高端局虐菜,YYdS。”
“将军威武。殿下千岁。”
亲卫们一边啃肉,一边大声凑趣,周围一片哄笑。
岸上人声鼎沸。
海湾里,却是一片死寂。
旗舰无畏号,像一头趴窝的钢铁怪物,泊在港湾中央。
朱见济没参加岸上的庆功宴。
他站在艉楼的指挥室,手里捏着一份西厂刚送来的审讯记录。
就是从那个被攻破心防的倭寇头目嘴里撬出来的东西。
“殿下,岸上将士们士气高涨,都在为您祝祷呢。”
小禄子在一旁伺候着,低声说。
“让他们闹。”
朱见济头都没抬。
“这一仗,他们把脑袋挂裤腰上,是该松快松快。”
他指着卷宗上一段关于舟山地形的描述,问旁边同样没去赴宴的沈炼。
“先生,你对这个怎么看。”
沈炼扶了扶眼镜,凑过去念出声。
“岛内水网密布,存暗河一条,引自钱塘,不知所踪。。。殿下,您是觉得。”
“徐海是条毒蛇,汪直这种蠢货死了,他反而没顾忌了。”
朱见济的手指在“暗河”两个字上敲了敲。
“一条不知道通向哪的暗河,又是兵书上最爱说的奇袭路子。。。要我是他,今晚,肯定会动手。”
小禄子心口一跳,正要开口。
朱见济却把卷宗合上,丢在桌上。
“紧张什么,饵我已经撒下去了。”
他走到舷窗边,看着远处岸上的点点篝火。
“就看今晚,是鱼死,还是网破了。”
。。。
岛屿深处。
一个被巨石挡住,躲过炮火犁地的山洞里。
徐海和他手下最后三百个亡命徒,一个个眼珠子血红,像是刚从坟里爬出来。
“二当家,明军已经上岛,把咱们的退路都堵死了。怎么办。”
一个独眼头目声音沙哑的问,话里全是绝望。
徐海没回话。
他透过洞口缝隙,用单筒望远镜死死盯着海湾里那艘最大最亮的旗舰。
无畏号。
那个毁了他一切的大明太子,就在船上。
“擒贼先擒王。。。”
徐海咧开嘴,露出白牙,那表情比洞里的石头还冷。
“他用炮炸了我们的王,那我们就用刀,去剁了他的王。”
他转过身,扫过身后那三百张又绝望又凶狠的脸。
“水鬼营何在。”
黑暗里,一百多个精瘦的身影站了出来。
他们只穿黑色的兜裆布,身上光溜溜的,眼神空洞的吓人。
“今夜子时,没月亮。”
徐海的声音在洞里回荡,又冷又硬。
“我探明了,这座山的山肚子下面,有条百年前挖的水下暗河,能直接通到港湾的海床。你们,顺着水路潜过去,目标。。。”
他整个人透出一股狠毒。
“无畏号。”
“用水下破甲锥,给我把那艘船的船底凿穿。我要那个小太子的脑袋,挂在我沥港的旗杆上。”
“哈依。”
一百多个“水鬼”像没感情的影子,齐齐低头,转身没入山洞更深的黑暗。
那里,有个深不见底的寒潭。
水面下,是通往死亡的暗流。
。。。
子时。
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岸上的火堆灭了大半,吵闹声也停了。
港湾的海水黑的像铁块,一点光都透不进来。
无畏号泊着,船上只有几队巡逻哨兵的脚步声,在甲板上响着。
一切都很平静。
可就在旗舰船底,水下十几丈深的海床上,一处长满海草的礁石缝里,有暗流在动。
一个个黑影,从缝里钻了出来。
一百多个倭寇水鬼,嘴里含着芦苇管,贴着海床,朝那个庞大的船影摸过去。
他们很专业,能在水下憋气一刻钟,动的比鱼还快。
领头的水鬼队长打了个手势。
所有人散开,从四面八方,包围了无畏号的船底龙骨。
巨大的船底就在眼前。
上面附着的海蛎子和水草,纹路都能看清。
水鬼队长眼里闪过残忍的兴奋。
他从腰间摸出一柄半尺长的三棱钢锥,专门破船底木板的利器。
只要几十个人同时动手,不要半个时辰,就能在这艘巨舰底下开十几个补不了的大洞。
到时候,神仙难救。
他再次打出手势,准备下令总攻。
变故发生了。
就在他们要靠近船体时,周围那些密密麻麻的水草丛里,在船底的巨大阴影下,更多的黑影浮了出来。
这些黑影装备更好。
他们同样穿紧身黑水靠,但背后背着短弩,腰上挂着拳头大的黑铁葫芦。
是西厂的“海蛟队”。
他们早就在这布下了网,像耐心的鳄鱼,等了很久。
那个倭寇水鬼队长心里警铃大作,他刚想张嘴,但在水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噗。
一声很轻的闷响。
一支乌黑的短箭,带出一串细密的气泡,从一个“海蛟队”队员手里的水下连发弩里射出,钉进了他的喉咙。
他瞪大眼,捂着脖子,血在海水里染开,身体抽搐着沉向更深的海底。
无声的杀戮开始了。
“海蛟队”的队员们像水下的死神,手里的水下弩不断发出致命的闷响。
噗。
噗。
噗。
一个又一个水鬼,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短箭射穿要害,来不及挣扎,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这不是打仗。
这是一场屠杀。
有几个反应快的发现不对,放弃攻击,疯了样的往水面游,想逃。
可迎接他们的,是更彻底的绝望。
一名“海蛟队”小旗,冷静的从腰间摘下一颗“闷头雷”,拔掉引信,朝着那几个逃窜的身影丢了过去。
那黑铁葫芦在水里没炸,也没火光。
只是在沉到水鬼中间时,发出一声沉重无比的闷响。
咚—。
一股看不见的致命冲击波,在水里瞬间散开。
那几个向上游的水鬼,身体猛的一僵,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
他们的眼耳口鼻里,同时冒出血丝,内脏在瞬间就被恐怖的水压震碎。
他们连抽搐都没有,就保持着向上游的姿势,停下了所有动作,像几个破玩偶,慢慢下沉。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
海湾底部,又安静了。
一百多个倭寇最精锐的水鬼,连无畏号的船壳都没摸到,就成了这片异乡海域的新冤魂。
。。。
第二天一早,天晴了。
昨晚狂欢过后,宿醉的士兵打着哈欠,开始干活。
“快看。那是什么。”
一个在无畏号甲板上擦洗的士兵,忽然指着海面,大叫一声。
所有人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
只见平静的港湾里,一具具只穿兜裆布的尸体,正从深水区慢慢浮上来。
一具。
两具。。。
密密麻麻,不下百具。
整个港湾,转眼就被这些死状奇怪的尸体铺满了。
郭勇和陈安澜闻讯冲上甲板,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直抽冷气。
“他娘的。。。这是什么情况。昨晚一点动静都没听见啊。”
郭勇眼珠子快瞪出来了。
“捞一具上来看看。”
陈安澜马上下令。
很快,一具倭寇水鬼的尸体被捞了上来。
士兵们围上去一看,更是头皮发麻。
这尸体身上,除了喉咙那有个小血洞,再没别的伤口。
而另外一些尸体,更是浑身完好无损,只是七窍流血,死的特别吓人。
“鬼。。。真是闹鬼了。。。”
有胆小的士兵开始发抖。
就在这时,朱见济一身便服,从指挥室里走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满海湾的浮尸,脸上一点意外都没有,只是淡淡的对惊呆了的郭勇说。
“派人把这些脏东西处理了,别污了将士们的眼。”
郭勇回过神,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朱见济面前,声音都变了调。
“殿下。这。。。这到底怎么回事。昨晚。。。昨晚竟然发生了什么。”
朱见济笑了,伸手指了指波光粼粼的海面,又指了指头顶的青天,用一种很高深莫测的语气,慢慢的说。
“还能是什么。”
“大约是这东海龙王,也见不得这帮贼寇作恶,于昨夜显灵,将这些妄图行刺的宵小,全收了去吧。”
他拍了拍郭勇的肩膀,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大明是天朝上国,南征讨逆,是顺天应人之举。有海神庇佑,又有什么奇怪的。”
这话一出,甲板上所有将士先是一愣,随即,他们看着朱见济那云淡风轻的样子,再看看那满海湾诡异的尸体,一种发自内心的,近乎迷信的狂热崇拜,涌了上来。
昨夜,海神显灵,杀了来犯的倭寇水鬼。
而能让海神都出手保佑的,除了真龙天子,还能有谁。
“殿下天命所归。神灵护佑。”
不知谁第一个吼了出来,紧接着,甲板上,岸上,所有看到这一幕的士兵,都单膝跪地,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朱见济含笑看着这一切,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
这时,沈炼快步从岸上过来,他登上旗舰,脸色有些复杂的向朱见济禀报。
“殿下,我们在清剿岛上主堡垒时,发现了汪直的秘库,里面除了金银财宝,还解救了数百名被他们抓上岛当苦力的平民和工匠。”
“嗯,按我们之前定的章程,甄别身份,登记造册,愿回乡的发路费,愿参军的考核录用。”
朱见济吩咐道。
“是。”
沈炼点点头,又补了一句。
“只是。。。在那些人里,下官发现了一个有些奇怪的人。”
“哦。怎么奇怪。”
“他举止斯文,谈吐不俗,一双手白净细嫩,没有半点老茧,根本不像是干过苦活的样子。”
沈炼的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他说自己是绍兴府的一个账房先生,三年前被抓上岛的。可我总觉得,他的身份,没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