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三日，雪停了。
京师被大雪覆盖，红墙白雪，景色很美。
但在抚军监国府的军机处里，气氛凝重。
“殿下，这份情报可靠吗？”
首席谋士沈炼开口问道。他一说话，屋里总算有了点声音，之前小禄子念完密报后，所有人都没吭声。大家的眼神，全都集中在太子朱见济身上。
“信。”
朱见济只说了一个字，但语气很肯定。
他从旁边的桌上拿起另一份西厂的卷宗，扔到众人面前。
“这是西厂审了几个月，从那个西班牙奸细胡安嘴里问出来的话。把关键的部分，念给他们听听。”
小禄子明白过来，上前翻开卷宗，念出了里面的内容。
“……犯人胡安招认，他们国家的战船叫盖伦船，船身有两到三层厚橡木，我们一百斤的火炮，就算在五十步内也打不穿。他们的船分三层炮甲板，能装六十到一百门炮，一次开火，就能在百步外把跟它一样大的木船打成碎片……”
“……他们国家的士兵，用一种叫火绳枪的武器，在五十步内能打穿我们制式的棉甲。他们陆军的阵法叫西班牙大方阵，长矛兵在中间，火枪手在两翼，能攻能守，非常难缠……”
小禄子平铺直叙的念着，军机处里的气氛愈发凝重。
郭勇的脸都青了，刚才他还有点不以为然。他听明白了，五十步打穿棉甲，意味着他手下最精锐的京营兵，在人家面前跟没穿衣服一样。
“两份情报能互相证实。”朱见济的声音很冷，“各位，这个叫西班牙的对手，我们现在要考虑的，是他们什么时候到，会从哪里动手。”
于谦长出了一口气。这位兵部尚书跟北边的敌人打了一辈子交道，这还是头一次，感觉到一股从海上吹来的凉气。
“殿下说的对。这个敌人武器很厉害，要是真让他们打到大明的海岸，会是大麻烦。不过……他们大老远跑过来，我们占着地利。我觉得，还是先稳住海防，把他们引进来再打比较好。”
“引进来打？”郭勇立刻跳起来反对，“于少保！这帮红毛番就是船和炮厉害点，真上了岸，我们大明的骑兵还怕他？要我说，就该直接出海，在海上跟他们打，让他们知道这片海是谁的地盘！”
“郭将军有胆量是好事。”沈炼摇了摇头，表情严肃的开口，“但于少保的顾虑也有道理。出远海打仗，吃的喝的怎么送过去？士兵们水土不服怎么办？这些都是大问题。何况我们对敌人的实力，也只是听说的。现在就把全国的水师都派出去，风险太大了。而且……”
沈炼停了一下，说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朝廷的新政策刚开始，还没稳定下来。国库里虽然有钱，但到处都要花钱，这时候再跑到万里之外打一场大仗，国家也吃不消。”
小小的军机处里，两派人吵得厉害。
一派主张打，一派主张守，谁也说服不了谁。
就在这时，一个西厂的缇骑冲了进来。
“殿下！吕宋岛八百里加急！”
那个缇骑满身尘土，神色慌张，手里拿着一个被海水泡得发皱的竹筒。
朱见济见状，心中顿感不妙。
- - -
半个月前，吕宋岛，马尼拉城外。
热带的太阳火辣辣的，空气又湿又热。
复明军的营地里一片沉寂，士兵们一个个垂头丧气，没什么精神。
帅帐里，复明军大统领李旦正盯着一幅简单的马尼拉城防图，眼睛里全是血丝，愁得直抓头发。
“大哥！不能再打了！再打下去，我们这几千兄弟就全死在这儿了！”
一个独眼壮汉一拳砸在桌上，大声吼道。他是复明军的二号人物陈老六，以前是个海盗头子，打仗最猛。
“是啊，大统领！”另一个看着像读书人的中年人也劝道，“西班牙人那个棱堡太硬了！弟兄们冲上去，墙都摸不到就被炮轰碎了！这半个月，我们已经死了快两千人了！”
李旦抬起头，脸上写满了不甘。
他指着地图上那个奇怪的星形堡垒，声音沙哑：“我怎么会不知道！这帮红毛番的乌龟壳，硬得要命！我们的炮打上去跟挠痒痒一样。可弟兄们的血不能白流！而且太子有命令，开春前必须拿下马尼拉，把西班牙人赶出吕宋！”
“命令是死的，人是活的啊！”陈老六急得跺脚，“大哥，不能让弟兄们白白送死！我看，不如先退到林子里，跟他们慢慢耗！我们地形熟，能耗死他们！”
“放屁！”李旦猛的一拍桌子，吼道，“陈老六，你忘了我们是谁了？我们是大明的子民！是太子派来收复失地的官军！不是躲在山里的土匪！”
“当年太祖皇帝不准私人出海，我们是自己跑出来的。现在太子不怪我们，给我们一个回家的机会，还答应只要拿下吕宋，我们就能恢复大明子民的身份，家里的老婆孩子都能抬起头做人！这是多大的恩情！这份恩情，是拿命换的，不是躲起来换的！”
李旦这番话，让帐篷里的人都低下了头。
他们这些在海外漂泊的人，做梦都想回家。朱见济给他们的不只是武器和粮食，更是一个回家的希望。
“大哥，我错了！”陈老六这个硬汉，眼眶也红了，“可是，这么打下去，我们真的顶不住了！西班牙人的炮太厉害了，打得又远又准！我们的弟兄们，还没冲到壕沟前，就倒下一大片！”
“他们的棱堡，两边的炮火能互相照应，根本没死角！我们就算冲到墙下，也会被两边的炮打成肉酱！这不是打仗，是送死！”
帅帐里又没人说话了。
过了很久，李旦好像下定了决心，他抬起头，眼神决然。
“去，挑十个水性最好的弟兄，准备最好的快船。”
他走到桌前，拿出一封写好盖了印的密信。
“把这封信，不管花多大代价，送到广州市舶司！交给太子派来的人！”
“告诉他们，复明军……快撑不住了！我们需要重炮！需要能砸开乌龟壳的开花弹！还需要……殿下的援军！”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
“再没有援军，吕宋……就守不住了！”
- - -
军机处。
小禄子念完了李旦的求援信，屋子里落针可闻。
之前吵个不停的于谦和郭勇，都沉默了。
这封信，把残酷的事实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西班牙人，不再只是情报上的一个名字。
他们就在大明的南边，用一种大明将领从没见过的打法，屠杀着大明的子民。
“殿下！不能再等了！”
郭勇“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声音悲愤。
“吕宋是咱们南洋的要冲，要是丢了，东南沿海就永无宁日！复明军的弟兄们也是大明的人！我们不能看着他们被杀光！末将请求出战！我愿立下军令状！请殿下给我一支部队，带上最新的神威大炮，去吕宋，把那马尼拉城轰成平地！”
“不行！”
于谦立刻反对，脸色铁青。
“郭将军有这份心是好的，但现在不是出兵的时候！吕宋离京师近万里，派一支部队能去多少人？一万？两万？吃的喝的怎么送？一旦打不顺，陷在那里，就是一支孤军在海外，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他转向朱见济，拱手说道：“殿下，我觉得现在最重要的，是先稳住复明军。可以派人带些钱和药去安抚他们，让他们先守着。等我们摸清了西班牙人的底细，国内也稳定了，再集结水师主力，一口气解决他们，这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两位重臣的意见又一次对立。
一个想着军人的血性，一个考虑着朝政的稳定。
他们说的，好像都有道理。
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落在了朱见济身上。
朱见济没有马上说话。
他慢慢站起来，走到那幅巨大的世界地图前。
他的目光在南洋上扫过，最后停在吕宋岛那个小点上。
“于少保说的对，大老远跑去打仗，不是好办法。”
“郭将军说的也对，眼睁睁看着自己人被杀，什么都不做，大明的脸面何在？”
他的声音很平静。
“复明军是孤在南洋布下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他们，绝不能垮。”
朱见济转过身，看着众人，目光锐利。
“他们不仅不能垮，还要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马尼拉城下，拖住城里的西班牙人，让他们不得安宁。”
沈炼立刻明白了太子的想法：“殿下是想……围城打援？”
“不。”
朱见济摇了摇头。
“我不是要围城打援。”
他走到桌案前，铺开一张白纸，拿起朱笔飞快的画着。
“我要让吕宋变成一个陷阱，让那支所谓的东方无敌舰队，不得不来，来了就别想走！”
他抬起头，充满了自信。
“我们现在，还没有实力主动出海，跟西班牙的主力舰队硬碰硬。”
“但我们可以给李旦他们送去一些东西。”
“传我的命令！”
朱见济的声音不大，却很有分量。
“第一，从军器监调拨二十门最新的十二磅神威大炮，五百颗开花弹，立刻装船南下！”
“第二，从京师武学堂参谋司，挑十个优秀学员，让工部侍郎李泰亲自带队，作为军事顾问团去吕宋，教复明军怎么挖壕沟，怎么用炮！”
“第三，”他的目光投向小禄子，“告诉西厂在南洋的所有人，我要一份详细情报，不惜任何代价！”
“我要知道，那支东方无敌舰队，到底有多少船，指挥官是谁，补给点在哪，最重要的是……”
朱见济顿了顿，目光一寒。
“……他们的航线图！我要知道，他们会走哪条路来马尼拉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