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卯时。
天还没亮透,京师的晨雾带着凉意,笼罩着紫禁城。
但这股凉意,却半点影响不了此刻太庙内严肃的气氛。
这座大明帝国供奉列祖列宗的最高圣地,今天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典礼。汉白玉的台阶擦得一尘不染,香炉里升腾的青烟,是上好的海南沉香,香气凝而不散,让整个大殿都透着一股威严。
大殿内外,百官静立。
以内阁首辅于谦为首的文官,和以京营大将郭勇为首的武将,分列两侧。他们都穿着品级最高的朝服,神情严肃,连呼吸都刻意的放缓,不敢发出一点杂音。所有人的目光,都敬畏的投向前方。
“吉时已到——”
随着太常寺卿一声高亢的唱喏,中和韶乐随即响起。在那古朴的乐声中,两道身影,从太庙的后殿缓缓步出。
走在前面的,是景泰帝朱祁钰。
他今天穿上了天子最隆重的服饰——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着绣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等十二章纹的玄衣纁裳。这身只有在祭天、祭祖、登基这种大典上才能穿的衮服,将他整个人衬托的十分威严,令人不敢直视。
朱祁钰走的很慢,每一步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神情庄重。
在他身后半步远,紧跟着的,是同样身穿九旒九章亲王衮冕的太子朱见济。他的神情同样严肃,目光里却多了几分复杂和沉重。
这是父子俩自四天前在乾清宫夜谈后,第一次同时出现在百官面前。
所有人都清楚,今天这场典礼的意义,会远超以往任何一次祭祀。
在赞礼官的引导下,朱祁钰一丝不苟的行完了所有礼节。他亲自为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等历代先皇的神主牌位上香,行三跪九叩大礼。
当所有祭品都摆放好,朱祁钰没有马上让仪式继续。他从侍立一旁的金英手里,接过一卷自己早就写好的祭文。
他缓缓展开,目光扫过那些牌位,用一种缓慢而清晰的语调,开始宣读:
“维景泰十三年,四月初八,嗣天子祁钰,敢昭告于大明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暨列祖列宗……”
“……朕以菲薄之身,荷蒙祖宗庇佑,幸登大宝。在位十有三载,日夜兢兢,未敢有一丝懈怠。然,资质愚钝,德行有亏,上不能光耀宗庙,下未能尽安黎民。幸赖皇天后土,祖宗垂怜……”
听到这里,于谦等老臣都有些动容。他们知道,这是陛下在向祖宗罪己。
可紧接着,朱祁钰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望向身后的朱见济时,目光中满是赞许。
“……幸我大明,天降麒麟。朕之长子,皇太子见济,聪慧仁德,英武冠世。内能安邦定国,以新法强我社稷;外能开疆拓土,以雷霆灭尔西夷。”
“吕宋一役,扬我天朝国威于万里之外;万邦来朝,重塑太祖成祖之盛世荣光。此等盖世奇功,朕自愧弗如。”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无比坚定。
“今,朕以至公之心,告于列祖列宗。朕之使命已毕,愿退居其后,以承颐养之乐。兹有皇太子见济,圣德足以光被四海,神功能以抚定八方,实乃堪承大统,光我朱氏门楣之不二人选。”
“恳请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允我所请,佑我大明,江山永固,万世永昌。”
“伏惟,尚飨。”
最后两个字落下,朱祁钰将手里的祭文,郑重的投入火盆之中。火焰瞬间将其吞噬,化作一缕青烟,飘了上去。
祭文告毕,典礼进行到了最关键的一环。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司礼监掌印太监金英,小心的捧着一个紫檀木匣,缓步走上祭台。
朱祁钰亲自打开木匣,从中取出一块玉玺。那玉玺晶莹剔透,在烛火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正是传国玉玺。
他捧着玉玺,一步步走到供奉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神主牌位的正中央。那里,早就摆好了一方案几。
他没有犹豫,也没有不舍,只是郑重的将那方代表天下至高权力的玉玺,稳稳的放在了案几的正中央。
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身,对着台下的朱见济,点了点头。
朱见济会意,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深吸一口气,走了上去。
他没有立刻去拿那方玉玺,而是跪下了。
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在父亲的注视下,在文武百官的见证下,他行了一个标准的五体投地大礼。
三跪九叩。
每一次叩首,额头和冰冷的金砖碰撞,都发出沉闷清晰的声响。
这叩拜的,是祖宗,是君父,更是这万里江山,亿兆子民。
九叩之后,他缓缓起身,一步步走上那三层汉白玉祭台。
他伸出双手,没有丝毫颤抖的捧起了那方玉玺。
玉玺入手,冰冷,沉重。
在那一瞬间,他感受到的不只是玉的质感,更是这方玉玺上承载的华夏气运、大明传承,还有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全部信任与托付。
他手捧玉玺,转身,面向台下的文武百官。
刹那间,百官无不拜服,齐刷刷的跪倒在地,山呼声响彻大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当盛大的典礼终于结束,众人从太庙正殿走出时,已是辰时过半。
阳光穿透薄雾,洒在金色的琉璃瓦上,闪耀着金光。
在所有人或激动,或敬畏,或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朱祁钰,不,现在应该叫太上皇了。
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再次动容的举动。
他抬起双手,金英等内侍立刻会意,上前小心的为他卸下了那身沉重的十二章纹衮服。
当象征天子身份的礼服被层层褪去,露出来的,是一身早就穿在里面的,样式简单许多的玄色龙纹亲王常服。
这一幕带来的冲击,远比刚才的祭文更加直接。
这意味着,他将这个帝国的所有荣耀与重担,彻底交了出去。
“众卿,平身吧。”
朱祁钰的声音,似乎也比刚才轻松了不少,甚至还带上了一丝笑意。
他拉起还跪在地上的于谦,又拍了拍郭勇的肩膀,朗声对众人说道:
“从今天起,朕,只是大明的太上皇,是宗人府里一个普通的宗室老者罢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自己那个手捧玉玺、身姿挺拔的儿子身上,眼中满是骄傲。
“国事,朕已尽付我儿。”
“从今往后,他,朱见济,就是这大明朝的天。你们要像辅佐朕一样,不,要比辅佐朕更尽心的去辅佐他。”
“朕相信,他会带着你们,也带着我大明,去到一个连太祖、成祖都未曾见过的,真正万邦来朝的盛世。”
说罢,他不顾于谦等老臣声泪俱下的挽留,笑着摆了摆手,转身,向着朱见济,最后行了一个标准的揖礼。
这一揖,无关君臣,也无关父子,更像是一个前任掌舵者,对继任者的郑重交托。
做完这一切,他洒脱的大笑三声,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没有再回头。
典礼散去。
文武百官,自然而然的跟在了新君朱见济的身后。那长长的队伍,如同一条巨龙,蜿蜒着,充满了新生。
而太上皇朱祁钰,却选了另一条路。
他没有走那条通往乾清宫的宽阔御道,而是选了一条僻静的,通往西侧仁寿宫的碎石小径。
朱见济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下意识的回头望去。
他看到,父亲的背影,在内侍的簇拥下,正渐行渐远。
那曾经为他、为这个帝国扛起重任的宽阔肩膀,似乎在卸下重担后,显得轻松了许多。
父子二人,一个走向了象征未来的御道,一个走向了象征安宁的小径。一个时代就此落幕,另一个时代正式开启。
朱见济收回目光,捧着手里的玉玺,看向前方那通往奉天殿的漫漫长阶。
他知道,这场告庙只是开始。
明日的登基大典,才是他向这个世界宣告自己施政纲领,开启永熙之治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