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的矿洞内,陆冥盘膝而坐,脸色在昏暗的火光下明灭不定。他的身体在突破后前所未有的强大,但识海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血鸦临死前那怨毒的诅咒,对血魂幡仪式的狂热信仰,如同无数根毒刺,疯狂地扎向他的神魂。而最折磨他的,是那片记忆风暴尽头的紫衣背影。
那道身影带来的锥心之痛,与识海中翻涌的暴戾魔气交织在一起,让他的理智如同一叶随时会被倾覆的扁舟。
沈独步站在不远处,没有出声打扰,只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看到陆冥周身环绕的黑气时而收敛,时而暴涨,那张年轻的脸上交替出现着痛苦、愤怒、迷茫……种种神情,让他对陆冥功法的戒备又加深了一层。
过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陆冥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周身的黑气被他强行压回体内。他睁开眼,眼底的血丝尚未完全褪去。
“看看有什么。”他没有多说一个字,示意沈独步清点战利品。
两人将血鸦储物袋中的东西尽数倒出。除了一堆赤骨教制式的疗伤丹药、数百块下品灵石外,还有一枚通体由玄铁打造,正面刻着血色骷髅,背面刻着一个“鸦”字的令牌。
“看来,他就是‘血鸦’。”沈独步捏着令牌,若有所思。此外,还有几本记录着《化骨掌》、《血影遁》等阴毒法术的册子。
陆冥对此毫无兴趣,他的目光只是死死盯着地面,仿佛在与内心的魔鬼搏斗。
沈独步将册子一本本翻过,就在他拿起最后一本,准备扔到一旁时,手指忽然一顿。
他察觉到,这本册子的夹层,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厚实一些。
他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沿着书页缝隙划开,一张用特殊兽皮制成、折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纸,从夹层中滑落。信纸的封口处,有一道微弱的灵力禁制。
“密信。”沈独步眼神一亮。
他没有暴力破解,而是从怀中取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指尖捻着一缕微弱的灵力,顺着禁制的能量流转轨迹,小心翼翼地探入、拨动。
这是他家族传承的、专门用于破解此类简易禁制的秘法。
片刻之后,只听“啵”的一声轻响,那道灵力禁制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在空气中。
信件被缓缓展开,上面的字迹是用一种形如蝌蚪的暗语写成。
若只是陆冥在此,定然一头雾水。但沈独步在研究应无咎的那些罪证卷宗时,曾花费大量心血,对应过赤骨教的几种内部通讯暗语。
他逐字逐句地辨认、推敲,眉头渐渐锁紧。
“……血魂幡仪式远超预期,怨气浓度过高……主事者为压制反噬,心神损耗剧烈……”
读到这里,沈独步的眼神微微一凝。他继续往下看。
“……安魂香已不足以安抚,速求一批‘西漠静神香’,否则仪式难以为继……”
“西漠静神香?”沈独步低声念道,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这可是佛门的东西,魔教用它做什么?”
他迅速做出判断:“静神香,显然是比安魂香更高级的安抚神魂之物。这证明,此地的主事者,正被他自己主持的邪恶仪式反噬,状态非常不稳定。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沈独步的分析冷静而精准,充满了谋略家的锐利。
然而,当“心神损耗剧烈”这几个字传入陆冥耳中时,他猛地抬起了头。
那道紫色的背影,在他脑海中瞬间变得无比清晰。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毒草般滋生、蔓延,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
她……是被迫的吗?
她修炼了那样的魔功,主持如此邪恶的仪式,是不是也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这丝虚无缥缈的、毫无根据的“希望”,像一种最甜美的毒药,瞬间麻痹了他纯粹的仇恨。比起被背叛的愤怒,探求真相的欲望,在这一刻压倒了一切。
他想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远比单纯地将她,连同整个赤骨教一起毁灭,更折磨人。
沈独步察觉到了陆冥神情的变化,他收起信件,站起身。他将那本从镇长府偷来的户籍底册、自己关于应无咎的罪证卷宗,以及刚刚到手的密信,全部在陆冥面前的空地上一一摊开。
火光下,一条条线索,一个个名字,仿佛构成了一张通往地狱的地图。
沈独步的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对陆冥说:
“现在,让我们看看这幅地狱的全貌。”
废弃的矿洞内,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他的指尖划过一行行用墨笔记下的名字和年月,停在了一处汇总的数字上。“第一块拼图:人口。你看,黑石镇过去三十年,登记在册的总人口,始终维持在三千出头,上下浮动不超过五十人。”
陆冥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心中一凛。
“这不可能。”他几乎是本能地反驳。一个凡人城镇,生老病死,迁入迁出,三十年的跨度,人口绝无可能如此稳定。
“当然不可能。”沈独步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尤其是在这里,”他翻到底册的另一部分,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新生儿的姓名与生辰,“每年都有超过一百名新生儿被记录在案。三十年,就是三千人。恒定的人口,加上不断出生的新人,这意味着什么?”
他没有等陆冥回答,便自己给出了答案:“这意味着,老去的人和新生的人,达到了某种完美的、人为的平衡。结论一:这里的人口,是被精确控制的。”
陆冥的心脏开始下沉。他想起了地下溶洞中那些被囚禁的、失去神魂的肉身。
沈独步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又拿起另一本物资消耗的账册,摊开在户籍旁边。“第二块拼图:消耗。这里的粮食、布匹、基础药材的消耗量,比按三千人计算的正常所需,高出了近一倍。”
他看向陆冥,眼神锐利如刀:“这说明,镇上实际‘活着’的人,远比户籍上的多。你看到的那些被囚禁的肉身,需要进食,需要消耗物资。他们并非死物,他们还‘活着’。”
“结论二:那些肉身,是活的‘材料’。”
“材料”两个字,让陆冥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沈独步没有停顿,将最后一张王牌放在了中央——那张记录着“安魂香”消耗的单页。上面的数量,触目惊心,远超一个普通城镇安神所需。
“最后一块,也是最关键的一块拼图:神魂的收割。”沈独步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洞外的鬼魂,“你看到镇民白天劳作,晚上如行尸走肉般走向祠堂,第二天醒来,却对夜里发生的一切毫无记忆。你闻到的那种奇异甜香,就是这‘安魂香’。”
“它能在夜间,让镇民的神魂在无知无觉中离体,汇入祠堂。而当他们醒来,只会觉得做了一场模糊的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沈独步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将这地狱般的空气全部吸入胸腔,再化作最刻毒的判词。
“结论三:他们的神魂,是夜夜被收割的‘产物’。”
三块拼图,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了一起。一幅完整、清晰、却比任何噩梦都恐怖的画卷,在陆冥眼前展开。
沈独步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火光中那张写满惊骇与愤怒的年轻脸庞,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如同宣读最终的审判:
“一个人口被精确控制,肉身被当作‘材料’用于不断繁衍,神魂则被夜夜收割用以炼制邪器的地方。”
“陆兄,这不是镇。”
“这是一个世代传承、自我循环的‘人牲牧场’!”
“人牲牧场”!
这四个字如四根烧红的铁钉,狠狠钉进了陆冥的心脏。他想起了自己村庄的灭门之灾,那是一场瞬间的、惨烈的毁灭。可与这里相比,那似乎都成了一种“仁慈”。
他的村民,至少死得像个人。而这里的人,活着,却永世为牲!
滔天的杀意如火山般在他胸中酝酿,却又被一种更沉重、更宏大的情绪死死压住。那不是纯粹的仇恨,而是一种责任,一种必须亲手终结这一切的使命感。
这种感觉,远比为家人复仇更让他感到窒息,也远比单纯的杀戮更让他感到坚定。
他缓缓站起身,周身的魔气在这一刻竟平息了下去,尽数收敛于内,化作了深渊般的沉寂。他望向黑石镇的方向,那里的灯火在他眼中,仿佛是无数冤魂燃烧的鬼火。
“必须,”他的声音沙哑,却无比清晰,“毁了它。”
这不再是一句复仇的誓言,而是一个不容置疑的决定。
沈独步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他要的,正是这把不再被私人仇恨左右的、指向整个魔巢的利剑。
陆冥转过头,漆黑的眸子在火光下看不出任何情绪,他问出了最现实的问题:
“我们只有两个人。怎么毁掉一个魔鬼的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