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沈府门前车马齐备。沈知意身着简便的出行常服,外罩一件素色披风,发髻轻绾,除了一根固定发丝的玉簪,再无多余饰物,与往日京中贵女的华丽装扮大相径庭。
虽沈知意力求简便,但安平县主的仪仗依旧不能太过寒酸,两辆马车,一队约莫二十人的精干护卫,皆是梁仕初亲自挑选,算是兼顾了体面与安全。
沈母依旧红着眼眶,千叮万嘱,恨不得将整个府邸都给她带上。沈父虽沉默寡言,但目光中的关切与担忧亦十分明显。
就在沈知意准备登车之际,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来。前面一辆装饰华贵,车帘掀开,露出梁仕初清俊沉稳的面容。后面一辆则稍显活泼,车未停稳,苏婉清便探出头来,朝沈知意用力挥手。
“伯父,伯母。”梁仕初率先下车,风度翩翩地行礼,他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常服,更衬得身姿挺拔。
梁仕初随即走到沈知意面前,目光在她简素的衣着上停留一瞬,随即温和笑道:“知意妹妹今日启程,我岂能不来相送?”他侧身示意了一下身后侍卫捧着的几个匣子,“路上所需之物,我已命人备了一份,聊表心意。护卫皆是军中好手,统领姓赵,一路行程皆由他安排,你可放心。到了安平,若有任何不便,即刻派人传信回来。”
他的安排一如既往的周到妥帖,滴水不漏,仿佛一张细密的网,无声地笼罩着她。
“多谢仕初哥哥费心。”沈知意垂下眼帘,屈膝行礼,语气恭敬而疏离。
“知知!”苏婉清则直接扑过来拉住她的手,眼圈红红的,“你怎么说走就走,还去那么些天……安平那地方我听说过,小地方,定是比不得京城有趣。你到了那儿,凡事小心,早点回来。我给你带了些你爱吃的点心和话本子,路上解闷。”她指着后面那辆马车,里面塞了不少东西。
好友真挚的关怀让沈知意冰冷的心底泛起一丝暖意,她回握住苏婉清的手,轻轻拍了拍:“婉清,谢谢你。我只是去几日而已,很快便回。你在京中……也要好好的。”
梁仕初站在一旁,看着她们姐妹话别,目光在沈知意看似平静无波的脸上一扫而过,最终只是淡淡道:“时辰不早,该启程了。”
沈知意点了点头,最后向父母行了一礼,转身在侍女的搀扶下,登上了前面那辆较为宽敞的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视线。马车缓缓启动,驶离了沈府门前,驶离了这片她生长了十多年的繁华之地。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辘辘声。沈知意靠在车厢壁板上,闭着眼,听着车外属于京城的声音渐渐远去,心中五味杂陈。有逃离规矩牢笼的片刻轻松,有对前路的茫然,更有一种深植于骨髓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仿佛遗失了什么重要之物的空落感。
车队出了京城,沿着官道一路向南。
起初几日,路程还算平稳。官道宽阔,沿途驿站条件尚可。沈知意大多时间待在车里,偶尔下车透透气,也只是看着与京城迥异的、逐渐开阔的田野风光发呆。梁仕初安排的护卫队长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行事严谨,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却也时刻保持着距离,仿佛一道移动的监视屏障。
苏婉清塞给她的话本子,她翻了几页便索然无味地放下。那些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在她经历了一番生死爱恨后,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越往南行,空气中的湿意似乎渐渐加重,天空也变得愈发高远湛蓝。路旁的植被不再是京城周边精心修剪的园林景致,而是多了些恣意生长的野趣,山峦的轮廓也变得更加清晰起伏。
约莫行了四五日,车队的速度慢了下来。
赵统领在车窗外禀报:“县主,前方已入安平县界,再往前不远,便是县城了。”
沈知意闻言,轻轻掀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
映入眼帘的,并非她想象中的穷乡僻壤。安平县地处平原与丘陵交接,土地还算肥沃,田畴阡陌,可见辛勤耕作的农人。远处的县城城墙不算高大,却透着一股朴实的烟火气。比起京城的恢弘与压抑,这里显得宁静而平凡。
车队没有直接入城,而是在界碑附近稍作休整。沈知意下了马车,走到那块刻着“安平”二字的青石界碑前,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碑面。
这里,就是她的封地。一片陌生的,与她过往人生毫无关联的土地。
她抬头,望向南方。官道在县城附近分岔,一条通往县城,另一条则继续向南蜿蜒,隐入更远处隐约可见的、连绵起伏的青色山峦。
赵统领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低声解释道:“县主,那条路再往前,便是黔州地界了。那边多是山地,道路崎岖,苗汉杂居,情况要比安平复杂许多。”
黔州……
沈知意的心猛地一跳。
她知道这个地方。苗疆……巫滕寨所在的茫茫群山,从地理上看,正是隶属于黔州管辖的范围!虽然她知道,巫滕寨深藏于大山更深处,绝不可能在此地,但“黔州”这两个字,依旧像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她记忆深处紧锁的闸门。
她仿佛又听到了清脆的银铃声响,闻到了那股独特的、混合着草药与异香的蛊虫气息,看到了那双沉寂如夜、哀恸如烬的眸子……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那枚贴身藏着的红色挂坠,指尖冰凉。
风吹过田野,带来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与她记忆中南疆潮湿闷热的山风截然不同。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不再看向那条通往黔州的路。
“进城吧。”她转身,声音平静无波,重新登上了马车。
车队缓缓启动,向着安平县城的方向行去。
车轱辘压过路面,发出单调的声响。沈知意靠在车壁上,闭上双眼。
她来到了安平,这个名义上属于她的地方。这里没有京城的繁华与束缚,也没有苗疆的神秘与恐怖,只有一片看似寻常的宁静。
而她此刻所在的位置,离那片萦绕心头的山峦,终究是更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