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清绾睁开眼时,烛火正斜斜地映在墙上,像一道未干的血痕。她掌心还压着短匕的柄,指节发白,腕上菱形疤痕余热未散。案角铜钉安静地躺着,秋棠已按她的吩咐离开,去尚药局送针。
她没动,只将匕首缓缓收回褥下,起身吹灭了灯。
黑暗里,她靠着床沿站了片刻,听见自己呼吸平稳。不是复仇的冲动,而是冷静的计算。血书是真的,但孤证难立。若无人能解其理,便只是疯话一张。
她走到墙边,掀开第三块地砖,取出油布包好的血书与海棠玉环。指尖抚过“非真长公主”几个字,目光沉定。
要破局,不能只靠记忆与直觉。
她重新点亮一盏小灯,搁在案头,铺开纸笔,写下三个字:“召白芷。”
墨迹未干,院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不是秋棠的节奏。门缝底下,一片枯叶被风推着滑进来,叶面压着一枚银色骨笛。
她拾起骨笛,入手冰凉,末端刻着一朵半开的梅——是白芷的信物。
门无声开启,青衣医女闪身而入,带进一股夜露气。她摘下兜帽,眉梢微凝:“你用秋棠传针,我便知有急事。可这骨笛……是从前师父亲授,仅此一支。”
“所以我留它在此。”慕清绾将骨笛放回案角,“你要走,随时能取。”
白芷盯着她看了两息,忽而冷笑:“你倒是不怕我拿了就走。”
“你不会。”慕清绾从怀中取出血书,“你母亲死于蛊术,你比谁都想撕开这张皮。”
白芷神色一滞。
她上前一步,接过血书,只扫一眼,瞳孔骤缩。“这字迹……是活人写到断气才停的。”她抬眼,“你在密道找到了?”
“姐姐留下的。”慕清绾声音平得没有起伏,“她说,长公主是替身,乳母之女冒充皇嗣。右眼尾泪痣偏移,便是标记。”
白芷沉默片刻,忽然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帛册,摊在案上。封页无字,内页却密布古怪纹路,夹杂南疆巫符与汉隶批注。
“《毒经》。”她低声道,“祖传三百年,记载天下奇毒、蛊术、禁方。其中有一篇,叫‘药人’。”
慕清绾的目光落在那两个字上,如刀锋切入骨。
白芷的手指划过残页,墨迹斑驳,像是被人刻意涂黑过。“这里原本记着炼制法门,但被抹去了。”她咬破指尖,血滴落纸上。
血渗入墨痕,字迹竟缓缓浮现:
**“药人者,以活体饲蛊,神智渐失,唯命是从。子母蛊成,则躯壳为傀,魂魄不存。”**
慕清绾呼吸一紧。
白芷继续念:“母蛊藏于施术者体内,子蛊种入他人七窍或血脉。一旦催动,受控之人四肢僵直,目无神采,言行皆由母体驱使,如提线木偶。”
“那侍女……”慕清绾开口,嗓音冷硬,“她称我为‘沅小姐’,随后神识断裂,蛊毒反噬而亡。”
“正是药人特征。”白芷合上《毒经》,眼神锐利,“若无外力打断,她会一直执行命令,哪怕赴死。且药人死后,体内蛊虫会自毁,不留痕迹。”
慕清绾从袖中取出那根染毒银针,递过去:“这是秋棠的针,碰过沈婕妤身边那个侍女用过的丝线。”
白芷接过,指尖轻抚针尖,忽而蹙眉。她翻开《毒经》某一页,上面绘着人体经络图,标注“子蛊寄生位:喉、心、手三脉”。
她将针尖轻轻触向图中“手脉”位置。
刹那间,帛面幽光微闪,浮现出一圈细密绿纹,与针上残留气息隐隐呼应。
“果然是‘控形蛊’副气。”白芷声音压低,“只有接触过被种蛊之人身体的东西,才会沾上这种气息。寻常太医根本看不出。”
慕清绾眸光一沉。
“所以那侍女不是装疯卖傻。”她缓缓道,“她是真的已经没了自己。长公主用她做棋子,让她认我为‘沅小姐’,就是为了混淆视听,让我误以为姐姐还活着,引我入局。”
“不止如此。”白芷翻回“药人”篇,指着一行小字批注,“你看这个。”
慕清绾凑近。
那是极细的蝇头小楷,墨色陈旧,却力透纸背:
**“此蛊伤天害理,炼者必遭反噬。凡以亲族精血养蛊者,终将被蛊噬心。”**
她心头一震。
亲族精血……
长公主吸食血亲续命,难道不只是为了延寿?
是为了养蛊?
她猛地想起前世临死前,长公主俯身饮她颈血的模样。那时她以为那是羞辱,现在想来,或许是仪式。
是喂养母蛊。
她抬手抚过左腕疤痕,凤冠碎片又是一阵灼烫,比之前更烈,仿佛在回应某种临近的真相。
白芷察觉异样,皱眉:“你的执棋者印记又发热了?”
“每次靠近蛊源,它都会警示。”慕清绾收手,“上次是在密道,这次……”
话未说完,窗外风动,帘角轻扬。
两人同时静默。
片刻后,慕清绾低声问:“你能确定,药人无法恢复?”
“除非母蛊被毁,否则神志永不可回。”白芷摇头,“而且,药人只是开始。真正的杀招,是‘蜕面蛊’。”
“蜕面蛊?”
“能剥人皮肉,重塑五官。”白芷翻开另一页,画着一人面部溃烂,手中捧着一张完整人皮,“施术者需取活人面孔,配合蛊虫培育三月,方可移植。移植后,新脸与原主九分相似,唯有一处不同——比如痣的位置、耳垂形状。”
慕清绾脑中电光一闪。
沈婕妤侍女右眼角有痣。
而沈婕妤的痣,在左眼。
“所以她不是易容。”她声音冷了下来,“她是被人换了脸,成了替身。”
“对。”白芷合上《毒经》,“而且,能操控药人,又能施展蜕面蛊的,整个宫中只有一个地方能做到——昭阳宫地牢。”
慕清绾闭了闭眼。
一切拼图终于闭合。
长公主以乳母之女身份入宫,窃据尊位;暗中炼制药人,培养替身;用姐姐的血验蛊,用侍女的身体行恶;再借沈婕妤之名,嫁祸于她,一举铲除相府余孽。
移花接木,步步为营。
她睁开眼,目光如刃。
“我需要证据。”她说,“能当众揭露的铁证。”
白芷看着她,忽然笑了下,带着几分讥诮:“你以为我会白白告诉你这些?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若有一日,我能亲手杀了长公主,你不准拦我。”
慕清绾没犹豫:“可以。”
白芷盯着她看了许久,终于点头。她从怀中取出一枚蜡封小瓶,放在案上。
“这是‘影息香’,燃后可让药人短暂清醒十息。若你能在那十息内逼问出口供,或许能拿到活证。”
慕清绾拿起小瓶,沉甸甸的。
“你从哪来的?”
“我娘死前,藏在牙簪里。”白芷声音冷下去,“她说,总有一天,有人会来找这笔账。”
慕清绾握紧小瓶,放进贴身暗袋。
烛火跳了一下。
她抬头,看向白芷:“三日后,朝会重开。我会让沈婕妤带那侍女出席。”
“你要当庭揭发?”
“不是揭发。”她嘴角微扬,毫无温度,“是请君入瓮。”
白芷没再说话,只将《毒经》卷起,塞回袖中。她转身走向门口,手搭上门闩时顿了顿。
“你姐姐写的血书,最后三个字是‘沅绝笔’。”她背对着慕清绾,“可你知道吗?真正的绝笔,从来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慕清绾猛然抬头。
白芷拉开门,身影融入夜色。
门缓缓合拢。
案上烛火猛地一晃,灯油泼出半寸,火焰歪斜着烧向《毒经》一角。
慕清绾伸手去扶,指尖擦过书页,触到一行未曾注意的小字——
**“药人不死,因魂寄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