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险箱里的裂痕
2023年深秋的泉州,午后阳光斜斜切过陈宅书房的红木地板,在拉吉手背上投下菱形的光斑。他指尖搭在保险箱转盘上,第三圈旋转即将收尾时,金属齿牙精准咬合的“咔哒”声漫出来,轻得像一根绣花针,却直直扎破了陈家维持了半个世纪的体面。
拉吉坐在老陈那张酸枝木办公桌后,椅面的凉意透过西裤渗上来。他拿起刚放回原位的遗嘱,指腹在签名处反复摩挲——“陈啸山”三个字的最后一笔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他对着老陈的病历本练了三个月才抓准的细节。病历上的字迹因为帕金森症的震颤歪歪扭扭,而他模仿的,正是这种被疾病侵蚀的苍老感。
桌角的鎏金座钟敲了三下,钟摆晃动的阴影在文件堆上扫过,像在清点这场骗局的战利品。拉吉把遗嘱塞进标着“2023家庭信托”的文件夹,抬头看向墙上老陈与妻子的金婚合影。照片里的女人穿着珍珠旗袍,笑容温婉,而她绝不会想到,自己临终前反复叮嘱“要守住家业”的丈夫,此刻正被一个外来女婿当成猎物,连骨头都要剔得干干净净。
一、墨水里的陷阱:第三十张废纸里的真相
拉吉第一次动歪心思,是在2021年那个飘着雨的深夜。
丈母娘的葬礼刚结束,宾客散尽的客厅里还残留着白菊和香烛的混合气味。老陈坐在轮椅上,背对着门口,望着茶几上妻子的遗像出神。他枯瘦的手指搭在保温杯上,杯壁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在地毯上洇出深色的圆点。拉吉端着刚热好的姜汤走进来,正要开口,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书房半开的抽屉里,露出一张印着律师事务所抬头的纸。
“遗嘱”两个黑体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呼吸一滞。
他脚步放轻,借着给老陈披毯子的机会,飞快地扫过纸面——“本人陈啸山,名下所有资产(含陈氏集团45%股权、泉州湾3号地块、海外账户存款等),百年后由子女陈曼、陈明平均分配……”
没有他的名字。
哪怕他已经入赘陈家五年,哪怕他每天给老陈喂饭擦身,哪怕他是两个孩子法律上的父亲,在这份遗嘱里,他依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外人。拉吉退出去时,手心的汗把姜汤碗底濡湿了一片,脑子里却像炸开了烟花——陈氏集团去年的年报显示,光是那45%的股权就值27亿,加上地产和现金,总资产保守估计超过38亿。
38亿。这个数字在他胸腔里撞来撞去,撞得他肋骨生疼。
那天晚上,拉吉等老陈睡着后,摸进了书房。抽屉没锁,他把那本老陈用来记日常开销的牛皮笔记本揣进怀里,像偷了块滚烫的烙铁。回到卧室,他关了灯,借着手机屏幕的光翻看起来。老陈的字迹早年遒劲有力,近年却因为手抖越来越潦草,尤其是“陈”字的左耳旁,总是习惯性地向右倾斜,像被风吹弯的芦苇。
从那天起,拉吉的枕头下多了一叠稿纸和一支钢笔。
他白天是温顺的女婿,给老陈读报,推着轮椅在花园里晒太阳;晚上等所有人睡熟,就躲在卫生间里练字。第一晚,“陈啸山”三个字写得像蚯蚓爬,被他揉成纸团扔进垃圾桶;第十晚,起笔的力度终于对了,收锋却还是透着年轻人的急躁;第二十晚,他把写好的纸和笔记本上的字叠在一起对着灯光看,笔画重合了,唯独缺少那种被岁月磨平的钝感。
直到第三十个深夜,他盯着镜子里自己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突然想起老陈每次签字前,总会下意识地顿一下,仿佛力气都用在了笔尖悬而未落的瞬间。拉吉深吸一口气,笔尖悬在纸上两秒,再缓缓落下——这一次,连纸页边缘因笔尖用力而产生的微卷,都和老陈的笔迹分毫不差。
他把这张纸抚平,夹在《古兰经》里——这本他皈依伊斯兰教时买的经书,此刻成了最讽刺的藏身处。
篡改遗嘱的那天,拉吉算准了保姆要去教堂做礼拜。他给老陈的牛奶里加了双倍剂量的安眠药,看着老人眼皮越来越沉,呼吸渐渐平稳,才敢走进书房。保险箱的密码是他去年偶然听到的——老陈给女儿陈曼打电话时,声音洪亮地说:“密码是曼曼的生日,好记。”
转盘转第一圈时,他的手指在抖,金属的凉意顺着指尖往心脏钻;转第二圈时,他想起刚认识陈曼时,她穿着白裙子站在晋江鞋厂的门口,说“我爸是做皮革生意的”;转第三圈,“咔哒”声响起的瞬间,他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像有只手攥住了气管。
保险箱里铺着深红色的丝绒,股权证的金边在阴影里闪着光,存折上的数字一串比一串长。拉吉抽出那份折叠整齐的遗嘱,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他从口袋里摸出美工刀,刀刃薄得像蝉翼,沿着装订线小心翼翼地划开——塑料封面被划开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像在割玻璃。
“由子女平分”那行字,被他用美工刀轻轻刮掉,露出纸页粗糙的纤维。他早就在网上买好了和遗嘱用纸一模一样的纸,裁成小块,用特制的胶水粘上去,再在上面写下“由女婿拉吉代管,直至子女成年”。胶水是他托人从印度带来的树胶,干了之后会呈现自然的淡黄色,和旧纸的色泽完美融合。
粘好的遗嘱压在《辞海》下面,上面再压一块镇纸。拉吉看着表,等胶水干透的两个小时里,他把股权证和存折放回原位,手指却忍不住在那本印着陈氏集团logo的股权证上多摸了两下——这纸玩意儿,能换多少个他老家孟买的贫民窟?
胶水干透后,他把遗嘱重新装订好,放回保险箱。关箱门前,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行新写的字,突然觉得老陈的笔迹像一张网,正从纸页里渗出来,慢慢把他裹紧。可一想到38亿,他又用力闭了闭眼——这网,总得有人钻。
二、“监护人”的伪装:孩子指尖的糖渍
遗嘱改完的第二天,拉吉把两个孩子叫进了书房。
七岁的阿明正用乐高搭城堡,五岁的阿雅手里攥着个金灿灿的玩具车——那是拉吉偷偷把陈曼的珍珠项链融了,找金店打的。“来,爸爸给你们糖吃。”拉吉笑着从口袋里摸出两颗水果糖,剥开糖纸塞进孩子嘴里。
甜腻的味道在孩子舌尖散开,阿明含混不清地问:“爸爸,要我们做什么?”
拉吉把一张印着“监护人确认书”的纸推到他们面前,纸上已经用铅笔写好了他们的名字轮廓。“帮爸爸签个名,签了就能再买一大罐糖。”他把钢笔塞进阿明手里,握着他的手在轮廓里描。阿明的手指短粗,握笔的姿势像抓着根小木棍,笔尖在纸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痕迹,还沾了点口水——刚才吃糖时没擦干净。
阿雅学着哥哥的样子,在自己的名字下面画了个圈,又歪歪扭扭地补了两笔。拉吉看着那两个充满孩子气的签名,心里像落了块石头。他早就查过《继承法》,未成年人的监护人有权代管遗产,只要有孩子的签名和亲属证明,就算老陈日后反悔,他也有说辞。
接下来要做的,是那个“陈家亲属证明专用章”。拉吉在网上找了个刻章的,发去老陈以前用在族谱上的印章照片,特意叮嘱:“要做旧,边缘得有点磨损,像用了几十年的。”对方要价五千,他眼睛都没眨就转了账——这点钱,在38亿面前连尘埃都算不上。
三天后,刻章用顺丰寄到,藏在一箱芒果干里。拉吉把印章在印泥里蘸了蘸,盖在“监护人确认书”上——红得发暗的印泥,边缘果然有自然的晕染,像真的盖了几十年一样。他把确认书和遗嘱订在一起,再次锁进保险箱,这次关箱门时,手指稳得像钉钉子。
老陈醒过来时,拉吉正坐在床边削苹果。苹果皮被他削得又薄又匀,连成一条完整的线,落在白瓷盘里,像个精心编织的圈套。“爸,”他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插上牙签递过去,“昨天律师打电话来,说遗嘱得补个监护人的手续,我让阿明和阿雅签了字,您看看?”
老陈的手抖得厉害,接过文件时,纸张在他手里像风中的叶子。他的视力早就不行了,白内障让世界变成了模糊的色块,只能勉强看清上面的签名和印章。“你看着办吧,”他看了没两秒就递了回来,声音里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疲惫,“我这身子骨,管不动这些了。”
拉吉接过文件的瞬间,心跳突然慢了半拍。他看着老陈松弛的眼皮,突然想起第一次上门时的情景。那时老陈还能拄着拐杖走路,眼睛亮得像鹰,盯着他问:“你在印度做什么工作?家里有几口人?”他当时撒谎说自己是大学毕业生,家里开了个小工厂,老陈盯着他看了足足半分钟,看得他后背都出汗了。
可现在,这双曾经能看穿他所有伪装的眼睛,连亲笔画的签名都认不出来了。拉吉把苹果块喂到老陈嘴里,看着老人慢慢咀嚼的样子,突然觉得喉咙里有点发苦——这38亿,好像是用老人的衰老换来的。
但这念头只闪了一秒,就被他压了下去。他想起自己十五岁时,在孟买的火车站扒窃被抓住,打得鼻青脸肿;想起二十岁来中国,在晋江鞋厂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工资却被工头克扣;想起第一次见到陈曼的珍珠项链,觉得那是世界上最亮的东西……
这些苦日子,都该用这38亿来补偿。拉吉在心里对自己说,然后拿起毛巾,温柔地擦去老陈嘴角的苹果汁。
三、钱流的秘密:离岸账户里的数字游戏
遗嘱改完的第三个月,拉吉开始转移资产。第一步,是那笔存在瑞士银行的8亿现金。
他找到桑杰时,对方正在广州的印度餐厅里啃咖喱角。桑杰是他远房表哥,在东南亚做了十几年灰色生意,最擅长的就是把钱洗得干干净净。“表弟,这活儿不好干,”桑杰把咖喱汁蹭在白衬衫上,“瑞士银行查得严,得有合理的投资项目。”
拉吉把一份文件推过去:“我都想好了,陈氏集团在马来西亚有个橡胶原料供应商,你去注册个离岸公司,就叫‘恒通贸易’,冒充这个供应商,我让财务把钱打过去,说是预付货款。”他早就查过,那个马来西亚供应商去年就倒闭了,账户却还没注销,正好用来做幌子。
桑杰吹了声口哨:“够狠。”他拿起文件翻了翻,看到里面连虚假的采购合同模板都准备好了,忍不住拍了拍拉吉的肩膀,“你这脑子,不去做诈骗可惜了。”
拉吉没笑。他给桑杰倒了杯啤酒:“事成之后,给你五个点。”
五个点,就是4000万。桑杰的眼睛亮了,一口喝干啤酒:“包在我身上。开曼群岛的公司,三天就能办好,法人用菲律宾的假身份,查不到你头上。”
接下来的两周,拉吉每天都在陈氏集团的财务室打转。他以“老陈身体不好,需要提前规划资金”为由,拿着签好的授权书(当然也是模仿老陈的笔迹签的),让财务把8亿转到“恒通贸易”的账户。财务总监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推了推眼镜问:“拉吉先生,这笔钱数额太大,要不要跟董事长再确认一下?”
拉吉把一份伪造的老陈病历拍在桌上,病历上写着“阿尔茨海默症早期,需静养”。“张总监,”他声音沉了沉,“爸现在连人都认不全,你去问他,不是添乱吗?出了问题,我担着。”
张总监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在转账单上签了字。拉吉看着她按下确认键的瞬间,手机收到了桑杰的消息:“钱到账了。”他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茶水烫得他舌尖发麻,心里却像开了朵花。
这笔钱在开曼群岛的账户里只待了三天,就被转到了瑞士的另一个匿名账户——桑杰说,这叫“跳账”,能抹去所有转账痕迹。拉吉看着银行发来的电子回执,上面的数字“”像一串会发光的珍珠,他突然想起陈曼的项链,原来真正的财富,从来都不是戴在脖子上的。
第二步,是陈氏集团的10%股权,价值约6亿。拉吉找了穆克什,这个在印度做假证出身的老乡,现在在香港开了家“投资咨询公司”。“我要把股权转到你名下,”拉吉在尖沙咀的茶馆里说,“用代持的名义,签一份阴阳合同。”
阳合同上写着“股权代持,收益归陈家子女”,阴合同上则是“股权实际归属拉吉,穆克什仅为名义持有人,每年收取1%管理费”。穆克什摸着下巴笑:“拉吉,你这是把陈家往死里坑啊。”
“坑?”拉吉端起茶杯,对着窗外的维多利亚港,“我是在帮他们管钱。等孩子长大了,我一分不少还回去——当然,得看我心情。”
办理股权变更那天,拉吉特意请了公证处的人来。他拿着老陈的授权书和那份阳合同,对着镜头笑得一脸诚恳:“这些都是为了孩子,我做岳父的,总不能看着家产没人管。”公证员走后,穆克什凑过来说:“表弟,你不去当演员真是屈才了。”
拉吉没接话,他看着股权证上的名字变成穆克什,突然觉得有点恍惚。三年前,他还在为了每月几千块的工资跟工头吵架;现在,他动动手指,就能让6亿的股权换主人。这世界的规则,原来这么容易被打破。
最麻烦的是泉州湾3号地块,价值12亿。这块地是老陈十年前拍下的,手续齐全,根本没法直接转卖。拉吉想了个办法——用这块地做抵押,向桑杰控制的一家空壳公司贷款10亿,然后故意逾期不还,让对方起诉,最后通过法院拍卖,用低价把地“买”回来。
为了演得逼真,他甚至让桑杰的公司派人来陈宅“催债”。那些人穿着黑西装,戴着金链子,在客厅里拍着桌子大喊:“欠债还钱!再不还就封了你们的房子!”老陈吓得缩在轮椅上发抖,拉吉则“愤怒”地把那些人赶出去,转身对老陈说:“爸,您别担心,我来处理。”
法院开庭那天,拉吉请了个有名的律师,假装据理力争,最后“无奈”接受调解:用3号地块抵偿10亿债务。判决书下来的那天,拉吉把复印件拿给老陈看,老人已经连判决书上的字都认不清了,只是抓着他的手说:“阿吉,辛苦你了。”
拉吉握着老人枯瘦的手,那手上的皮肤像砂纸一样粗糙。他笑着说:“爸,应该的。”心里却在算:12亿的地,只用10亿就弄到手,净赚2亿。
到2023年年底,拉吉已经转移了近28亿资产。这些钱像一条条滑溜的鱼,从陈家的账户里游出来,钻进开曼群岛、瑞士、香港的匿名账户,最后汇总到他用假身份开的十几个账户里。他每天晚上都会打开电脑,看着那些跳动的数字,像在欣赏一场精彩的魔术——而他,是唯一知道魔术秘密的人。
有次桑杰来泉州,拉吉请他在海边的旋转餐厅吃饭。落地窗外是漆黑的大海,远处的灯塔一闪一闪。桑杰喝着红酒问:“表弟,你就不怕老陈醒过来?或者陈曼发现了?”
拉吉切开牛排,酱汁溅在白餐布上,像一滴凝固的血。“陈曼?”他笑了笑,“她现在在美国陪丈夫,一年回来一次,能发现什么?至于老陈,”他往嘴里送了块牛排,“医生说他最多还有两年。”
桑杰碰了碰杯:“还是你想得周全。”
四、旧相册里的惊雷
拉吉的计划原本该在2024年春天画上句号。那时老陈的身体已经衰到了极点,医生说随时可能咽气,只要老人一闭眼,那份篡改的遗嘱就能生效,他就能名正言顺地接管剩下的10亿资产。可他没算到,一本泛黄的旧相册会从时间的尘埃里钻出来,炸碎他所有的算计。
那是2024年正月十五,泉州的雨夹雪下得绵密,像老天爷撒下的一把碎盐。老陈的老伙计周伯提着个蓝布包来拜年,周伯是跟着老陈打天下的元老,退休后定居新加坡,十年没回过泉州。“啸山,看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周伯把布包往茶几上一放,拉链拉开时“刺啦”一声,露出本烫金封面的相册。
拉吉正在厨房给老陈熬燕窝,听见动静端着砂锅出来,脚步顿在了厨房门口。相册封面上“陈氏皮革厂开业纪念 1983”几个字,像根冰锥扎进他眼里——他认得这相册,老陈以前提过,里面全是建厂初期的照片和笔记。
“这不是当年你亲手写的厂训吗?”周伯翻着相册,突然指着一页纸笑起来,“‘诚信为本,实业兴家’,你看这字,多有劲儿!”
拉吉的手心瞬间冒了汗。他把燕窝放在桌上,假装凑过去看,目光像被钉在那行字上——1983年的老陈,笔迹遒劲挺拔,“陈”字的左耳旁笔锋锐利,收锋时带着股狠劲,和遗嘱上那个被他模仿得“惟妙惟肖”的颤抖签名,简直是两个人写的。
老陈原本浑浊的眼睛,在看到那行字时突然亮了一下。他枯瘦的手指抚过纸面,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指腹在“诚信为本”四个字上反复摩挲,喉结动了动,发出含混的声音:“这是……我写的?”
“可不是你写的嘛!”周伯没察觉异样,还在翻相册,“你忘了?当年为了写这八个字,你在办公室练了三天,最后用金粉写在牌匾上,挂在厂门口呢!”
拉吉的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他强装镇定地给周伯倒茶:“周伯,您一路过来辛苦了,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不忙不忙,”周伯又翻到一页,上面贴着张老陈在车间写字的照片,照片里的年轻人穿着工装,手里握着毛笔,笔尖悬在红纸上,眼神专注得吓人,“你看你这时候,多精神!哪像现在……”
老陈的手指突然停住了。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拉吉,那眼神里的清明,像暴雨过后突然放晴的天空,看得拉吉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阿吉,”老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遗嘱……拿来我看看。”
拉吉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他张了张嘴,想说“爸您记错了,遗嘱在保险箱里”,可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去拿。”老陈又说了一遍,手指紧紧攥着相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周伯这才看出不对劲,试探着问:“啸山,怎么了?”
老陈没理他,眼睛始终盯着拉吉。拉吉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走进书房,打开保险箱时,手指抖得连钥匙都插不进去。金属钥匙碰撞锁孔的“叮叮”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他把遗嘱递过去时,老陈几乎是抢了过去。老人把相册里的笔记和遗嘱上的签名并排放在一起,虽然手抖得厉害,却一页页地比对,眼神越来越亮,像在黑夜里找到了灯火。“假的……”他突然喃喃自语,声音发颤,“这签名是假的……”
“爸,您别激动,”拉吉想去抢遗嘱,被老陈猛地推开,“这怎么可能是假的?是您亲手签的啊!”
“我签的字,起笔从不带钩!”老陈突然提高了声音,指着遗嘱上“陈”字的起笔处,“你看这里!我写了一辈子‘陈’字,左耳旁从不带这个小钩!是假的!都是假的!”
周伯凑过去一看,果然,相册里的每个“陈”字都干净利落,而遗嘱上的那个,起笔处多了个细小的弯钩,像是模仿时不小心添上去的败笔。“拉吉,这……”周伯的脸色也变了。
拉吉彻底慌了,他想把遗嘱撕了,可老陈死死攥着不放,浑浊的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我待你不薄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爸,您听我解释……”拉吉语无伦次,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练了三个月的签名,会栽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钩上。
老陈突然抓起桌上的固定电话,手指抖得几乎按不准号码,可最终还是拨通了律师的电话。“王律师……马上来我家……遗嘱是假的……拉吉他……他篡改遗嘱……”老人的声音嘶哑,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挂了电话,老陈把遗嘱和相册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最后的救命稻草。拉吉看着他佝偻的背影,突然觉得那38亿像座大山,正从头顶压下来,要把他碾成粉末。
五、江景房钥匙上的温度
律师赶来的时候,拉吉正在给同乡发钥匙。
197套江景房是他用转移来的钱买的,就在泉州湾最豪华的小区,每套都能看见大海。他原本想等彻底掌控陈家财产后,把这些房子分给从孟买贫民窟跟他出来的同乡,让他们都过上好日子——当然,也是为了让这些人以后能帮他巩固地位。
此刻,这些锃亮的铜质钥匙堆在临时租来的会所长桌上,像座闪着光的小山。库马尔第一个上前,接过钥匙时手都在抖,他在晋江的电子厂打工十年,最大的梦想就是有套自己的房子。“拉吉哥,您真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库马尔对着拉吉深深鞠躬,额头差点碰到桌面。
“都是老乡,客气什么。”拉吉笑着拍他的肩膀,心里却乱糟糟的。老陈发现遗嘱是假的这件事像根刺,扎得他坐立难安,可他又不想在同乡面前露怯——在这些人眼里,他是从贫民窟飞出来的金凤凰,是能呼风唤雨的大人物。
“拉吉哥,以后您说往东,我们绝不往西!”另一个同乡阿米特举着钥匙高喊,其他人跟着起哄,会所里一片喧闹。拉吉强颜欢笑,端起酒杯想喝口酒压惊,手机却在这时疯狂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动着“王律师”三个字,像个催命符。拉吉走到角落接起电话,律师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愤怒:“拉吉先生,遗嘱鉴定结果出来了,签名确系伪造,老陈已经报警,警方马上就到!”
“什么?”拉吉的声音陡然拔高,手机差点从手里掉下去,“鉴定结果怎么会这么快?”
“周伯带来的相册笔记是铁证,加上我们找到的老陈早年合同签名,鉴定中心加急做的比对,半小时前就出结果了!”律师的声音越来越冷,“你最好立刻回来配合调查,否则后果自负!”
电话挂断的瞬间,拉吉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他看着会所里兴高采烈的同乡,看着那些闪着光的钥匙,突然觉得这一切像场荒唐的梦。“我有点事先走了。”他丢下这句话,抓起外套就往外跑,身后的喧闹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同乡们错愕的目光。
开车往陈宅赶的路上,拉吉闯了三个红灯。车窗外的雨夹雪打在玻璃上,模糊了视线,他像只没头的苍蝇,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被抓住,绝对不能。
他想到了开曼群岛的账户,想到了香港的股权,想到了那些藏在各个国家的钱。只要能逃出中国,这些钱足够他在国外过几辈子好日子。他甚至开始规划路线:先去深圳,从罗湖口岸偷渡到香港,再从香港飞迪拜……
可车刚拐进陈宅所在的街道,就看见两辆警车停在门口,红蓝交替的灯光在雨幕里闪得刺眼。两个穿着警服的人站在玄关,正和周伯说着什么。拉吉的车还没停稳,就有警察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张纸。
“拉吉先生,我们接到报案,怀疑你涉嫌伪造文件、职务侵占,请跟我们走一趟。”警察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拉吉坐在车里,手指紧紧攥着方向盘,指节泛白。他看着陈宅二楼的窗户,老陈的身影正映在窗帘上,一动不动,像尊沉默的雕像。他突然想起自己刚入赘陈家时,老陈在饭桌上说:“阿吉,陈家不看出身,只看良心。”
那时他怎么回答的?好像是笑着说:“爸,我一定好好对曼曼,好好照顾您。”
良心……拉吉嘴角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的良心,早在孟买的贫民窟里被饿肚子的滋味啃光了,早在晋江鞋厂被克扣工资时磨没了,早在第一次看到38亿这个数字时,就彻底死了。
他推开车门,冰冷的雨夹雪落在脸上,像无数根细针在扎。“我跟你们走。”他说,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
六、审讯室里的咖喱味回忆
审讯室的灯光惨白刺眼,把拉吉的影子钉在墙上,像幅扭曲的画。对面的警察敲了敲桌子:“拉吉,交代一下你的犯罪事实吧。”
拉吉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经握过印度的锄头,握过晋江鞋厂的缝纫机,握过伪造遗嘱的钢笔,也握过那些象征财富的钥匙。可现在,这双手被手铐铐着,冰冷的金属硌得手腕生疼。
“我没罪。”他憋了半天,只说出这三个字。
警察把一叠文件推到他面前:“这是银行的转账记录,从陈氏集团账户到开曼群岛‘恒通贸易’的8亿,最后流向了你的匿名账户,这怎么解释?”
拉吉沉默。
“还有陈氏集团10%的股权,通过阴阳合同转到穆克什名下,而穆克什已经交代,他只是代持人,实际控制人是你。”警察又拿出一份笔录,“这又怎么说?”
拉吉还是沉默。他想起桑杰说过,只要不承认,他们就没有直接证据。那些转账记录可以说是正常的商业往来,股权代持可以说是为了孩子……他还有最后一张牌:孩子的监护人身份。
“那些钱和股权,都是我替孩子们保管的。”拉吉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侥幸,“我是他们的监护人,这是合法的。”
“合法?”警察冷笑一声,拿出那份被篡改的遗嘱和老陈的真迹对比图,“伪造遗嘱获得监护权,这也叫合法?拉吉,你以为我们没查清楚吗?你模仿老陈笔迹练了三个月,用的是他的病历本当范本;你给老陈加安眠药剂量,有保姆的证词;你找桑杰、穆克什转移资产,他们已经全部交代了。”
桑杰和穆克什……拉吉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以为的同盟,原来只是些见钱眼开的墙头草,一旦出事,跑得比谁都快。
警察继续说:“我们已经联系了国际刑警,开曼群岛的账户已经冻结,香港的股权也被查封,泉州湾3号地块的拍卖被撤销……你转移的28亿资产,一分都跑不了。”
28亿……拉吉的眼前突然黑了一下。他费尽心机弄来的钱,原来只是过了个手,就像孟买街头的乞丐,捡到块金子又被抢走,最后还是一无所有。
审讯进行了整整一夜。天亮时,拉吉的嘴唇干裂起皮,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他终于交代了所有事,从2021年那个雨夜瞥见遗嘱开始,到练废三十张纸的签名,再到一步步转移资产……他说得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只是说到孩子的签名时,他的声音顿了顿。“我不该骗他们的……”他喃喃自语,“他们还那么小,以为签个名就能有糖吃……”
警察递给他一杯水:“知道错了?”
拉吉接过水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孟买,妈妈给他熬的咖喱粥。那时候家里穷,咖喱粥里只有几根土豆,可他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妈妈总说:“拉吉,做人要本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能要。”
他当时点头答应了,可后来呢?后来妈妈病死了,他为了活下去,学会了扒窃,学会了撒谎,学会了把别人的东西抢过来当成自己的。
“我错了……”拉吉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水杯里,溅起细小的水花,“我不该贪陈家的钱……我不该骗老陈……”
窗外的雨停了,阳光透过铁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拉吉看着那片光,突然很想念孟买的阳光,想念贫民窟里晒得暖暖的咖喱味,想念妈妈的手抚过他头发的温度。
七、牢里的祷告与墙外的结局
拉吉被判了无期徒刑。
监狱里的日子单调得像一张白纸。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晚上九点熄灯,除了放风,就是在车间里做手工活。饭堂的菜永远是白米饭配青菜,偶尔有块肥肉,也炖得没滋没味。拉吉最受不了的,是没有咖喱——那种带着辛辣香气的味道,是他从小到大的念想,可在这里,连一点姜黄粉的影子都看不到。
他开始在墙角祷告,用印地语,对着墙上模糊的光影。“财富女神啊,我知道错了……”他每天都要念上几十遍,“求你让我出去吧,我再也不贪钱了……”
可祷告没有用,铁窗依然冰冷,刑期依然漫长。
半年后,桑杰来探监。隔着厚厚的玻璃,桑杰的脸看起来有些模糊。“表弟,那些同乡把房子卖了。”桑杰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带着点幸灾乐祸,“197套房子,卖了差不多2亿,他们分了钱,都回印度了。”
拉吉愣了愣,突然笑了起来,笑得肩膀都在抖。他费尽心机抢来的38亿,最后成了别人的嫁衣,而自己,只能在牢里闻着消毒水的味道,想念孟买的咖喱香。“他们……没说什么吗?”
“还能说什么?”桑杰嗤笑一声,“都说你傻,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抢陈家的钱。对了,老陈上个月去世了,走的时候很安详,遗嘱改回来了,所有财产都给了他女儿。”
老陈走了……拉吉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想起老人浑浊的眼睛,想起那本揭穿他的旧相册,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老人抱着遗嘱流泪的样子。他突然很想对老人说声对不起,可现在,连道歉的机会都没有了。
桑杰又说了些什么,拉吉没听清。他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头发花白,眼神呆滞,像个糟老头子。这才多久?不过一年多,他就从那个意气风发的“陈家女婿”,变成了阶下囚。
探监结束后,拉吉回到牢房,坐在床沿看着窗外。天空是灰色的,像他刚到中国时,晋江鞋厂车间里的天花板。他想起2007年的雨季,自己蹲在鞋厂走廊里,第一次看到陈曼,她穿着白裙子,领口的珍珠胸针晃得刺眼。
那时他觉得,珍珠胸针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后来他才知道,比珍珠更珍贵的,是老陈递给他的那碗姜汤,是孩子们喊他“爸爸”时的声音,是那些他从来没珍惜过的、带着烟火气的日子。
有次放风,他看到墙根处长着株野草,在寒风里歪歪扭扭,却倔强地绿着。拉吉蹲下来,看着那株草,突然想起妈妈说过的话:“人啊,就像野草,在哪都能活,但得凭着自己的根,不能靠着别人的土。”
他的根,早就被自己亲手拔断了。
冬天来的时候,牢里开始供暖,暖气片摸着烫手,却驱不散骨子里的冷。拉吉每天还是会在墙角祷告,只是祷告的内容变了。他不再求财富女神,而是求老陈能原谅他,求孩子们以后能好好长大,求自己能在剩下的日子里,找回一点点丢失的良心。
窗外的雪下得很大,把监狱的围墙裹成了白色。拉吉看着雪花落在铁窗上,瞬间融化,像他那场荒唐的豪门梦——来得快,去得也快,最后什么都没留下,只在心里刻下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疤。
偶尔,他会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咖喱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孟买贫民窟的烟火气,带着妈妈的味道。
拉吉看着窗外的海浪拍打着礁石,声音沉闷得像在哭。可他不在乎——从他在晋江鞋厂的走廊里,第一次看到陈曼的珍珠项链时,他就只在乎钱,不在乎谁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