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轩株初于撒哈拉地下三十米之实验舱，见那株变异之杭白菊时，其根须如银色之网，紧攥一块风干之骆驼骨。培养皿恒温系统示四十二摄氏度，远超杭白菊适生之温，然此株菊花花瓣仍保半透明之白，唯边缘泛奇异焦糖之色——恰似为沙漠烈日所吻。
“第117代‘漠白’，”助手阿依莎之全息投影于培养架畔闪烁，其 hijab（头巾）上绣有沙漠玫瑰之纹，“根系含盐量耐受度升至百分之十七，较上一代增三个百分点。”
李轩株摘下防护手套，指尖悬于花瓣上方三厘米处。实验舱循环系统携硫磺味之干燥气流，拂得花瓣微微颤动。他忆起三年前自杭州携来之初代杭白菊种子，彼时于湿润雾气中舒展之嫩芽，至沙漠地下舱，三日便蔫作褐色细线。而如今，此等经基因编辑之“漠白”，正以带锯齿之叶片，于模拟沙尘暴之气流中划出坚韧弧线。
实验舱穹顶为一大块聚光玻璃，能将沙漠地表强光化为柔和漫射光。此时，不同品种菊花于分层培养架上姿态各异：独本菊单茎于低重力模拟区生长格外笔直，花盘却较地球品种小一半；悬崖菊枝条弃下垂之本能，反如蛇般螺旋向上，欲触更高处光源；最令人称奇者，乃那株滁菊，淡紫色花瓣中沉淀细密结晶，阿依莎言此为其自泌之盐粒——乃将体内多余盐分排出体外之生存智慧。
“当为‘漠白’做食用测试矣。”李轩株向控制面板言，指尖划过屏幕上之菊花图谱。此乃其以祖父所遗《菊谱》为蓝本绘制，每页皆标注不同品种特性：杭白菊宜泡茶，贡菊可煲汤，胎菊香气最烈……此等江南茶桌之常识，至撒哈拉地下，皆成关乎生存之参数。
一、菊花茶之辐射滤镜
哈桑之辐射病复发。此负责地表设备检修之工程师，脖颈皮肤泛起连片红斑，似晒干之血迹。医疗舱检测仪示，其体内自由基含量超标，此乃长期暴露于沙漠强紫外线与宇宙射线双重辐射之果。
“试此。”李轩株端陶杯入内，杯沿尚沾细碎白色花瓣。此乃以“漠白”干花冲泡之茶，茶汤于地下舱人造光下泛淡金色，杯壁凝结水珠中，可见悬浮纳米级黄酮颗粒——此为基因编辑之成效，令杭白菊抗氧化成分提升五倍。
哈桑捏杯耳之手指颤抖。他犹记首次饮菊花茶之景，那是十年前于开罗之中国文化中心，身着旗袍之女士称此花能“败火”。彼时其仅觉味道清苦，不似薄荷茶有热烈香气，却未料十年后，此来自东方之植物竟成沙漠救命之药。
“慢饮，加了椰枣蜜。”李轩株见他一饮而尽，急忙递上一小罐深色之蜜。此乃以沙漠椰枣与“漠白”花瓣共发酵而成，于恒温三十八摄氏度之境，蜜中果糖分子与菊花多酚形成稳定螯合物，可使抗氧化成分于体内留存更久。
哈桑喉结滚动，忽剧烈咳嗽。咳出之痰带血丝，然其眼神稍亮：“此茶……有阳光之味。”
李轩株调出其生理数据，自由基清除率正缓缓上升。他忆起祖父所言，杭白菊泡茶当取山泉水，于砂锅中慢煮，“火大不得，需如哺婴般耐心”。如今，此于沙漠地下以循环水冲泡之菊花，虽少山泉水之甘冽，却多一层对抗辐射之铠甲。
是夜，哈桑红斑渐消。李轩株于日志书曰：“‘漠白’之价值，或不在能于沙漠开花，而在能将沙漠烈阳，酿成温润茶汤。”
二、菊花糕之水痕
阿依莎之妹阿米娜至地下舱时，恰逢沙尘暴封死地表入口。此十二岁女孩背一破旧帆布包，内装半袋发霉麦粒——其来投奔姐姐，彼等村庄于三月干旱中彻底消逝。
“尝尝这个。”李轩株置一块透明糕点于其前，内嵌细碎白色花瓣。此乃以“漠白”花瓣磨粉，混以沙漠植物提取之胶质制成之菊花糕，于缺水环境下，每块糕含水量精确控于百分之十七，既保口感，又不浪费珍贵水资源。
阿米娜手指于糕点边缘划动，透明糕体中，菊花瓣似被冻住之雪。她不敢下口，于村中时，仅婚礼上可食带糖之物，且皆以珍贵饮用水制成。“此物……无需多用些水乎？”
“汝看。”李轩株打开培养舱侧门，内有“漠白”根系标本。那些白色须根于蓝色营养液中舒展，根毛布满细小绒毛，能自空气中吸收凝结水。“此花甚懂事，自能觅水而饮，故以其做之糕点，亦具‘省水’之能。”
阿米娜小心翼翼咬一小口，清甜之味于舌尖绽裂，带若有若无之苦味，似雨后沙漠清晨。她忽忆母亲在世时，以仙人掌果制之果酱，亦是此般甜中带涩，“妈妈说，带些苦之甜，方记得牢”。
李轩株见她将整块糕食尽，嘴角沾着白色粉末。他忽念及自己之女，去年视频时，其举超市所购菊花糕，称上面菊花图案似小太阳。“待出去后，吾教汝做菊花糕。”他轻声道，“以沙漠仙人掌汁代水，花瓣便用吾等所种之‘漠白’。”
阿米娜眼亮，于糕点透明表面，见自己模糊倒影，仿若于水洼中见天空。是日午后，彼等于实验舱角落辟一小处，让阿米娜以食用色素于未凝固菊花糕上作画——其绘诸多下雨之景，雨滴中皆嵌小小菊花。
三、胎菊蜜饯之时空胶囊
当储备舱水循环系统骤报警时，地下舱众人皆知，最可怖之事终至。检修报告称，过滤膜为沙砾击穿，剩余饮用水仅够维持七日——而最近补给站在八百公里外，此刻正被沙尘暴围困。
“启动应急方案b。”李轩株之声于广播回荡，“众人至中央大厅集合，领取脱水口粮。”
所谓脱水口粮，实则以胎菊与沙漠蝗虫共制之蜜饯。那些未绽之“漠白”花蕾，经高温迅速脱水，与蝗虫粉混合后以椰枣蜜腌制，每颗蜜饯热量相当于三百克压缩饼干，而含水量仅百分之五。此乃李轩株团队之“末日储备”，原以为永无用处。
哈桑捏着颗深褐色蜜饯，胎菊花蕾于内如蜷缩小虫。他忽笑曰：“真未料，吾会食虫与花所制之物。”
“此非普通之花。”李轩株举起自己那棵，对光源照看，“胎菊乃花之童年，最具活力。”
他忆起祖父珍藏之胎菊，小铁罐印着“杭白菊蕊，头采”，家中若有人感冒，老人便抓一小撮，以滚烫开水冲泡，言“此乃花之元气，能顶半边药”。如今，此于沙漠长成之胎菊，不仅留存那份元气，还多一层对抗饥饿之坚韧。
阿米娜将蜜饯含于口中，不嚼，让椰枣蜜于舌尖渐化。她发觉胎菊芯味苦，然越嚼越香，恰似姐姐阿依莎偷与她抹之阿拉伯香水，初闻浓烈，后味悠长。“此花，莫非将力气皆藏于内？”她含糊问道。
李轩株未答，仅注视中央大厅屏幕。其上显示各培养舱菊花状态：独本菊花盘闭合，似握紧之拳；悬崖菊枝条挺长，养分缩回根部；“漠白”花瓣脱落，露出种子——彼等皆在自我保护，如沙漠居民，知晓于绝境中保存生机。
第五日，沙尘暴减弱之讯传来时，哈桑正将最后一颗胎菊蜜赠予阿米娜。女孩脸颊不再似初来时那般凹陷，眼中亦有光芒。李轩株忽觉，那些被食之胎菊，实则以别样方式存活——于彼等血液中，于彼等对抗干旱之勇气中。
四、悬崖菊之锚
当第一批适应沙漠环境之菊花移至地表实验区时，李轩株特选悬崖菊。此于地球本应下垂之品种，于地下舱已进化出螺旋向上之枝条，他欲观其重回真正沙漠，会择何姿态。
移植当日，沙漠之风携沙砾，击打防护面罩噼啪作响。机械臂小心翼翼将悬崖菊置入预先挖好之深坑，坑中铺特制保水膜，膜下乃“漠白”根系分泌酸性物质改良之沙土——此为菊花相互助力之法，恰似地下舱内之人类。
“它们在变形。”阿依莎指着悬崖菊枝条，声音带惊奇。那些螺旋枝条于风力作用下，竟渐向下弯曲，顶端花苞却倔强向上，仿若被无形之手拧成麻花。
李轩株调出实时监测数据，枝条生长激素向内侧聚集，形成类似弹簧结构。“此乃缓冲风沙压力。”他忽悟，所谓适应，并非非此即彼之抉择，而是既能低头，又不屈腰。
三个月后，地表实验区菊花有新貌：独本菊花茎长出厚厚绒毛，似裹一层沙；滁菊淡紫色花瓣变灰紫色，能反射部分阳光；而悬崖菊，其枝条最终长成抛物线状，一半扎入沙中，一半伸向天空，如给沙漠系上绿色之锚。
李轩株携阿米娜往观，女孩背一小竹篓，内装刚采之“漠白”花瓣。她欲学做菊花糕，言要售与日后至沙漠之人。“汝看，”她指着悬崖菊，“它们长得像不像爷爷编之驼绳？一头拴着沙子，一头拴着云。”
李轩株眼眶温热。他忆起祖父《菊谱》末页，绘有株于石缝生长之野菊，旁书：“菊之性，不在避寒，而在凌寒；不在抗旱，而在化旱。”往昔不解，今于撒哈拉烈日下，见此等将根扎入沙中、把花举向天空之菊花，忽有所悟——所谓坚韧，非永不低头，而是低头之时，将根扎得更深。
五、沙漠菊谱
李轩株于撒哈拉之第五年，地下实验舱已扩为小型生态圈。每年秋日，不同品种菊花如期绽放：“漠白”之白带淡淡金色，此乃吸纳沙漠阳光之色；滁菊之紫掺着灰色，似蒙沙尘之星；悬崖菊花盘沿枝条依次排开，如串被风吹响之铃铛。
他寄与地球女儿一本特制画册，封面以“漠白”花瓣压制，内贴各种菊花照片，每张照片下皆书：“杭白菊变种‘漠白’，可泡茶，能抗辐射；滁菊变种‘沙紫’，可入药，耐盐碱；悬崖菊变种‘锚’，不可食，可固沙……”
女儿回信为一段视频，她举画册于院中转圈，祖父所种杭白菊于其身后盛开正艳。“爸爸，”她说，“老师言沙漠之花皆为勇士，汝种之菊花可是勇士中之将军？”
李轩株笑而关掉视频，转身走向新辟之食用菊种植区。阿依莎与阿米娜正采摘胎菊，其头巾于绿色花丛中如两朵移动之沙漠玫瑰。“今日做胎菊蜜饯乎？”阿米娜仰起脸，鼻尖沾着黄色花粉。
“否，”李轩株拿起一朵初放之“漠白”，“做菊花粥，用新净化之水。”
循环系统显示屏上，水质达标灯正亮绿色。此乃以悬崖菊根系过滤之水，经“漠白”花瓣吸附，水中与盐分重金属含量已降至饮用标准。李轩株见透明水流进砂锅，忽感此于沙漠生长之菊花，不仅自身存活，还将沙漠之苦涩，渐酿成甘甜。
砂锅于电热板上咕嘟作响，其中小米渐绽，李轩株撒入一把新鲜“漠白”花瓣。白色花瓣于沸水中翻滚，如一群于金色波浪中跳舞之精灵。阿依莎于旁煮薄荷茶，哈桑调试新聚光设备，阿米娜给远方笔友写邮件，信中夹一片“漠白”花瓣。
地下舱穹顶外，撒哈拉之星星渐次亮起。李轩株看着砂锅中渐浓稠之菊花粥，忽忆祖父所言，最佳菊花粥需霜降后再做，“霜打过之菊花，方够味儿”。如今，此于沙漠经烈日晒、风沙吹之菊花，味道或许更浓郁，却也更明了——如何于绝境中，绽放属于自己之花。
他盛起第一碗粥，置于培养舱控制面板旁。此处摆着株永不开花之标本，乃第一株于沙漠死去之杭白菊。李轩株看着标本干枯根须，又看看砂锅中舒展花瓣，忽悟，所谓传承，非固守原貌，而是让美好特质，于新土地上，以新姿态，继续生长。
恰似这碗菊花粥，用沙漠之水，种变异之菊，却仍带江南茶桌之温润——因有些事物，比基因更稳固，比环境更坚韧，诸如对生命之热爱，对美好之向往，譬如一朵菊花，无论于江南或沙漠，皆欲将清香，留存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