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五六日,那本蓝皮流水簿如同在梨香院落下了一道无形的界桩。
清晨马伯庸踏进院门时,常能看见铁柱拿着截炭笔,对着簿子笨拙地清点堆在墙角的物料,嘴里还念念有词。
见他来了,少年忙不迭直起身,黝黑的脸上带着几分显摆的认真,禀报道:“管事,昨日领的石灰使了八斤,墙角余两斤,数目对得上。椽子用了六根,都用在东厢房北角那几处糟朽的檩子上了,匠人师傅说还差着四根才够……”
马伯庸微微颔首。这少年虽懵懂,心思单纯,却把立下的规矩当成了圣旨,一丝不苟地执行,这份朴素的认真,在这浑浊的府邸里显得尤为可贵。
赵四总是慢悠悠地晃进来,瞅见这情景,浑浊的老眼翻了翻,从鼻腔深处挤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哼:“穷折腾,净整这些没用的官样文章,能当饭吃?”
可话虽如此,他脚下却没像往常那样径自往阴凉地里蹭,反而抄起靠在墙边的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起满地的碎叶和尘土来,只是那动作透着十足的敷衍。
马伯庸看在眼里,不动声色。他知道,光靠一本簿子镇不住这浸淫府中多年的老油条,真正让他收敛的,是那日从库房周扒皮手里顺利领回物料的事实,以及这事实背后隐约可见的、来自凤姐院里的那点影子。敬畏,开始从这最实际的层面,一丝丝滋生。
晌午前,院门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竟是周管事亲自带着两个小厮,吭哧吭哧地抬了半筐品相还算不错的青瓦过来,额上竟见了薄汗。
“马管事,”周管事脸上堆着笑,那笑容却像勉强糊上去的,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精明的算计,“知道你们急用,紧着你们先用。库里……库里眼下也就匀出这些了,还是我硬从别处抠搜来的。”他话说得客气,眼神却掠过马伯庸肩头,锐利地扫向那本放在石阶显眼处的蓝皮簿子,带着难以掩饰的厌烦。
马伯庸心中雪亮,这是那日借平儿的“势”余温尚在。
他道了谢,语气平和,示意铁柱上前清点记档。周管事看着铁柱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地划拉,记录下青瓦的数量,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仿佛那笔记下的不是数字,而是从他身上割下的肉。
待铁柱记完,他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凑近半步,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股刻意营造的亲热与黏腻:“马管事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不过,这修缮的物料耗费可得把细了,一笔一笔记得清楚自然是好,可将来若是对不上总数,库房这边倒是好说,就怕账房那边较起真来……呵呵,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马伯庸的胳膊,转身带着小厮走了。
这话像根沾了蜜的刺,明着是关心提醒,暗里却是在账目总额上埋钉子,等着将来验收时抓他的错处。马伯庸面上不动,心里冷笑:这老狐狸,果然不会轻易咽下那口气。
下午他去绒线胡同,胖掌柜脸上的肉挤出的笑容比往日更殷勤三分,递上账本时,指尖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和微颤。
“马管事您请过目,”他指着账本上那些簇新的、显然是熬夜重誊的墨迹,“往来的细项,小人熬了两夜,能追想的都补上了,笔笔清楚,绝无含糊。”
他目光闪烁,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就……就比如这年前多出的二两开销,是循旧例给周瑞周大爷家送的年礼……您看,这……这该怎么落笔才妥当?”他巧妙地将周瑞家点了出来,既是解释这笔非常规开销的缘由,也是一种无形的施压与提醒。
马伯庸只淡淡瞥了一眼那行字,不接这话头,随手合上账本道:“掌柜的辛苦了。账目清明,你我都省心,二奶奶瞧着也欢喜。”他不再多言,起身离去,留下胖掌柜在原地,兀自擦着额角并不存在的虚汗,眼神复杂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从铺子出来,他沿着荣府后街那条狭窄的夹道往回走。日头偏西,将他孤身一人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老长,扭曲变形。前面不远,两个穿着体面、像是外院有头脸的管事男人正站在墙角背风处低声交谈,几句零碎的话随着一阵穿堂风,清晰地飘进他耳中:
“……消息确凿了,是为宫里娘娘省亲用的……听说连东府那边都动起来了,工程浩大,怕是把咱们府库里多年的积攒都搬空,也未必够呢……往后这物料支应,怕是更难了……”
马伯庸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冰棱瞬间刺穿,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住了。“省亲”、“工程浩大”……这几个字眼在他脑海里轰然炸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口腔里瞬间干涩得发苦,连吞咽都变得困难。
大观园!
是了,就是这里!那书中描绘的极盛繁华,“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然后呢?然后便是……“忽喇喇似大厦倾”,“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他穿越以来所有的挣扎求生、小心翼翼经营的立足之地,在这一刻仿佛都被笼罩上一层巨大的、无法摆脱的、来自已知命运的沉重阴影。他这只在梨香院刚刚找到一点缝隙存身的、微不足道的社畜,瞬间被抛入了历史洪流那深不可测的惊涛骇浪之中,显得如此渺小无力。
“马管事?”一声轻唤将他从巨大的惊悸与恍惚中拽回。平儿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手中挽着个小包裹,像是刚从哪里办事回来,恰好将他瞬间失魂落魄、面色苍白的模样尽收眼底。
马伯庸猛地回神,强行压下心头的翻江倒海,上前几步,躬身见礼,喉咙却因刚才的紧张干涩而有些发紧,声音微哑:“平姑娘。”
平儿目光在他脸上细细扫过,似是随意地踱近两步,声音放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同碎玉,敲在他心上:“府里近来怕是有大动静,修园子的事,上头虽未明说,但十有八九了。那是天大的肥差,油水足得流油,却也是要命的火坑,不知要填进去多少银子,扯出多少是非。琏二爷、珍大爷那边的人,还有太太屋里的,甚至各房有头脸的管家,都瞪着眼瞧着,等着分一杯羹,咬下一块肉来。”
她顿了顿,目光沉静却极具分量地看向他:“你这梨香院的差事,如今办得稳妥,不出岔子,便是将来能在更大场面里递帖子的敲门砖;若办砸了,或是张扬过了头,叫人拿了错处,便是现成的靶子,第一个被推出去顶缸。树大招风,事情做得越好,盯着的人便越多,明枪暗箭防不胜防。你是聪明人,当知进退,此刻更需沉住气,稳住神,把自己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守好了,耕熟了。”
这话如同醍醐灌顶,又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将他因获悉“天机”而产生的恐慌与那一丝不切实际的妄念都彻底浇熄。他深深一揖,语气诚挚而沉重:“谢平姑娘指点迷津,晚辈……铭记于心,绝不敢忘。”
回到梨香院时,暮色已浓,赵四和铁柱早已下工离去。几日修缮下来,院落虽仍显破败,但清理出的空地、修补过的窗棂、新夯实的墙基,已让这里有了几分焕然一新的轮廓,在朦胧昏黄的暮色里静默着,仿佛一个正在缓慢苏醒的机体。
他独自站在院中,四下沉寂,唯有晚风穿过老树枯枝,发出呜咽般的轻响,更添几分孤寂。
推开住处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窗,夜风猛地灌入,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得桌上那盏油灯的火焰剧烈摇曳,明灭不定,险些熄灭。
窗外,那轮亘古不变的明月,曾冷冷映照过他那个时代的钢铁森林与不息的车水马龙,如今,又同样将清辉洒落,笼罩着这百年贾府的亭台楼阁、勾心斗角,以及那即将兴建的、注定昙花一现的极致繁华与最终的荒芜。
升职,加薪,站稳脚跟。换个时空,挣扎求存的内核竟如此相似,如同一个永恒的循环。不同的是,在那个时代,失败或许意味着重头再来,尚有退路;而在这里,在这等级森严、人命如草芥的深宅大院,一步踏错,行差踏错,便可能是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他吹熄了灯,将自己彻底埋入黑暗,唯有窗外月光如水,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模糊的光斑,却带不来丝毫宁静。
先前那点因初步立威、物料问题暂解而产生的微弱信心与踏实感,在“大观园”这三个字带来的庞然阴影与时代洪流的冲击下,显得如此可笑,不堪一击。
铁柱可栽培,但羽翼未丰,难当大任;赵四需弹压利用,却不宜逼入绝境,以免狗急跳墙;周管事、胖掌柜之流,更是首鼠两端,伺机反噬,不可轻信。而那座即将拔地而起的省亲别墅,既是一个能将他这等小人物轻易碾碎、卷入无形巨大漩涡,也可能是一条通往更高处、获取更多生存资源与信息的、危机四伏、如履薄冰的阶梯。
他原本只想在这深宅大院里谋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如同一叶扁舟,只求在微澜中谨慎航行,不至倾覆。
然而,“大观园”意味着惊涛骇浪的时代即将来临,历史的车轮已隆隆作响。他这叶刚刚找到一点平衡的扁舟,若不想在未来的风暴中被巨浪拍得粉碎,就必须在风暴真正降临前,想方设法让自己变得更坚固,积累更多的压舱石,哪怕只是成长为稍大一点、更能抗风浪的舢板。
而这一切宏图也好,自保也罢,都必须从钉牢眼前梨香院这根小小的、却至关重要的楔子开始,让它成为自己最稳固的根基,进可攻退可守的据点,而非在风雨来袭时最先崩塌的软肋。
路,还长得很,且愈发迷雾重重,吉凶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