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心吊胆地过了几日,马伯庸强撑着把魂儿按在“正差”上,不敢懈怠。那锭藏在砖下的银子,成了他一块心病,搅得他坐卧不宁。他只能在王熙凤跟前愈发显得恭顺勤勉,指望用这“得力”的表象,遮住内里的胆战心惊。
这日晌午,他去大厨房催问一桩宴席采买的细账。刚近院门,便听见里头井台边,几个粗使婆子并两个小丫头,正一边洗菜淘米,一边叽叽咕咕说着闲话。
“……听说了没?咱家二爷,在外头……”一个婆子嗓门压得低,话音却顺着风飘过来。
马伯庸脚步下意识一顿,侧身隐在月洞门边的影壁后。心,莫名提了起来。
“怎么没听说!啧啧,真真是……胆子不小!”另一个接口,带着点看热闹的兴奋,“说是就安置在小花枝巷里头,一个齐整院落,金屋藏娇呢!”
“可不是嘛!都俩月了!听跟去的小厮们嚼舌,说那一位,模样儿标致,性子又温顺,比咱们府里那位……”那婆子说到这儿,猛地刹住,警觉地四下瞅了瞅,才又续上,声音更低,“……哎呦,瞧我这张嘴,真是啥话都敢往外秃噜……”
“怕啥,这院里谁还不知道?也就是上头那位还蒙在鼓里罢咧!”一个小丫头哧哧地笑。
“那位能瞒得住?我瞧着悬!这府里哪有不透风的墙?等着瞧吧,有得闹呢!”
马伯庸贴在冰冷的影壁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小花枝巷?外室?贾琏?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前几日贾琏让他悄悄去办的那些事——支取银子,置办些不好过明路的东西……原来根子在这儿!
他不敢再听,屏住呼吸,踮着脚悄悄退开,绕了远路回到账房。坐在自己的条凳上,眼前算盘珠子拨来拨去,却总静不下心。
完了。这是他第一个念头。
贾琏偷娶外室,这简直是捅王熙凤的心窝子,更是朝她脸上甩巴掌!以那位奶奶的性子,这事儿一旦炸开,就是天塌地陷!而他马伯庸,好死不死,之前竟帮着贾琏处理过那些见不得光的首尾!哪怕只是边角,一旦追查,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他得确认消息。光听婆子们嚼舌不行。可问谁?
直接问贾琏?那是找死。问兴儿、隆儿那些小厮?他们嘴更碎,自己身为“琏二爷的人”去打听,反显得可疑。
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一个人,或许能透点确切风声,又不至于立刻卖了他——平儿。
平儿是王熙凤的心腹不假,但为人还算宽厚,平日对他这个新晋管事,也算平和。
下午,瞅着王熙凤歇中觉的空档,马伯庸抱着一摞刚整理好的、关于下个月丫头婆子月例发放的预案册子,来到正房院。他没直接进去,只在院门口探头,恰见丰儿端着水盆出来。
“丰儿姑娘,”马伯庸脸上堆起惯常的、略带讨好的笑,“平儿姐姐可在?这儿有份月例发放的章程,需请她过目。”
丰儿朝里间努努嘴:“在呢,你轻点进去,奶奶刚睡下。”
马伯庸道了谢,放轻脚步走进堂屋。平儿正坐在靠窗的炕沿上,就着光亮缝补一件王熙凤的贴身小衣,见他进来,抬了抬眼,手上没停。
“马管事,有事?”
“平儿姐姐,”马伯庸将册子轻轻放在炕几上,声音压得低低的,“下月的月例,我想着有几处或可稍作调整,比如几位老嬷嬷的份例,可否略添些米粮,减些虚耗,写了个草程,请您先瞧瞧。”
平儿放下针线,拿起册子随手翻看,点点头:“你倒细心。放着吧,我得了空就看。”
马伯庸应了声“是”,脚下却没动,搓了搓手,脸上露出些犹豫和不安。
平儿何等敏锐,抬眼看他:“还有事?”
马伯庸往前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平儿姐姐,还有桩事……不知当问不当问。我方才……偶然听得底下人几句闲话,说什么……二爷在外头……似乎……”他话留半截,小心观察平儿神色。
平儿翻动册子的手指微微一顿。她没抬头,也没立刻接话,只沉默着,那沉默像无形的石头,压在马伯庸心头。
过了几息,她才抬眼,目光平静却通透,看着马伯庸,语气平常却带着分量:“马管事,咱们做下人的,本分是办好自己的差事。主子们的事,自有分寸。有些话,听见只当没听见,过去了也就罢了。刻意打听,想得多了,反容易招惹是非,于你无益。”
她没承认,也没否认。但这态度,这“招惹是非”的提醒,已然说明一切!
马伯庸心里那点侥幸,彻底熄了火。后背霎时沁出一层冷汗。
“是是是,平儿姐姐提醒的是。”他连忙躬身,脸上挤出感激的笑,“是奴才糊涂,多嘴了。多谢姐姐点拨,奴才这就去忙。”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正房。
站在院子里,春日暖阳照在身上,他却只觉得遍体生寒,冷意从骨头缝里往外钻。
真的!竟然是真的!
贾琏真在外面养了人!连平儿都是这个态度,只怕王熙凤那边……已不是“可能”知道,而是“已经”知道了!风暴不是在酝酿,而是即将登陆!
他仿佛已经看见王熙凤那双凤眼里即将燃起的滔天怒火。而那怒火,绝不可能只烧向贾琏和那个外室。所有沾过边的人,尤其是他这种帮着打过掩护、处理过脏事的,一个都跑不掉!
之前担心的什么账目纰漏,言语不慎,跟眼前这事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这才是能把他烧成灰的惊天霹雳!
马伯庸只觉得心口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悬在半空,晃晃悠悠,再也落不回实处。一股巨大而黏稠的危机感,如同墨汁浸透麻布,瞬间渗透他四肢百骸。
他抬头,望着这雕梁画栋、富贵逼人的琏凤院,只觉得那朱红廊柱,碧绿琉璃,都透着一股森然鬼气。
这地方,不能再待了。
这个念头前所未有地清晰、尖锐起来。
他必须想办法,尽快想办法,在这把注定要烧起来的滔天大火把他焚为灰烬之前,逃离这个地方。